逢场唱戏[京剧] (丁楠吃汤圆)
- 类型:现代耽美
- 作者:丁楠吃汤圆
- 入库:04.10
这戏台上又不要讲什么绅士风度,情节本就有调戏之意,怎么柳砚书还生怕动作轻慢了自己?傅晨暗自思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当女演员了。
戏至高潮,终于到了二人最为脍炙人口的西皮快板。最考验人的也是这段,一句贴着一句,一寸咬着一寸,情绪逐步积累,最后高昂处爆发,王宝钏的烈性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薛平贵从腰中摸出一锭银子,低头轻笑,唱道:【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心田。腰中取出银一锭,将银放在了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和你年少的夫妻就过几年哪!】
柳砚弯腰规规矩矩的把银子放在地面,傅晨忽的想起李老先生说过:凡是离地一尺远就松了手的,那叫扔在地平川,都算不得讲究。
【唑!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钱。买绫罗,做衣衫,买白纸,糊白幡,打首饰,置妆奁,落得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王宝钏骂得痛快,这个“唑”字更是锦上添花,把她的怒火拔上新高度。别看是简简单单一个语气词,却是严凤鸣研究了半辈子才斟酌加上的,连她师姐黎淑君都不这么唱,傅晨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柳砚书被他逼得后退两步,眉头一皱差点就要被压住气焰。
朱团长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然和柳少爷搭得这么合拍,不仅稳稳当当接住了戏,还隐隐有点抢风头的意思。
星京副院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傅晨没分寸,怎么也不知道让着点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么!
傅晨努力从对面人的表情里找出一丝裂缝,哪怕是眼底一瞬间的波动也好,可台上只有薛平贵,傅晨怎么找也找不出他一分一毫不属于角色的情绪。完全的公事公办,全神沉浸在戏里,不论面前的演员是谁,都是发挥稳定的柳少爷。
【是烈女不该出绣房,因何来到大道旁?为军起下不良意,来来来!】
薛平贵语气一转,嘴角甚至勾起玩味的笑,举起马鞭:【一马双跨到西凉!】
王宝钏见势不妙逃回寒窑,将薛平贵锁在窑外。俗话说“男看吊毛,女看进窑”,这王宝钏进窑门的身段颇有讲究。窑门矮小只得半人高,需要弯腰钻入,可要钻得漂亮不猥琐这就难了。只见傅晨手中水袖翻了个花再一把握住,躬腰旋身进得窑门,衣角随着动作飘飞,再抖开水袖将门掩好,整套下来干净利落,赏心悦目。
这段身段还是十岁时黎淑君教的。当年傅晨第一次以旦角身份陪柳砚书登台,唱的就是这一段进窑。那时的小男孩还是连滚带爬,现在早已经行云流水。也是从这一次开始,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他被柳砚书引着,跨进京剧五光十色的大门。
【先前说是当军汉,如今又说夫回还。说得明来重相见,说不明来也枉然!】
王宝钏铁了心不开门,薛平贵掩面而泣,真真切切唤道:“妻啊……”
傅晨背对着他,看不见柳砚书面部表情,只听见这声哭头,心中暗赞师哥演技长进了。
胡琴一变,便是到了薛平贵最重头戏的那段唱。深知妻子十八年来寒窑受苦,不禁忆起年少相识。
【提起了当年泪不干——!】
一嗓子含着血泪,百转千回,高亢激昂,满座皆惊。
星京副院小声赞叹:“这调门,真高!”
朱团长摸了摸下巴:“柳少爷今天怎么这么入戏?”他跟柳砚书做了几年的同事,头一次听他唱得这么字字泣血。
【夫妻们受苦——寒窑前!】
语调再次拔高,又是一阵掌声,这一句一个好的架势,简直要把把屋顶掀飞。
傅晨也揪起心,这分明不是柳砚书从前习惯的调门!之前雷宇跟他搭戏的时候故意往高了抬才唱到过这个调,这要是唱破了怎么办?
好在语气一转往下沉去,薛平贵开始将旧事娓娓道来:【自从降了红鬃战,唐王驾前去讨官。官封我后军都督府,你的父上殿把驾参。】
傅晨背对观众坐在椅子上,此时没有戏份,也被柳砚书的情绪感染,思绪不自觉的天马行空。
他想起两人在“梨园杯”上一鸣惊人,靠的就是这段戏。转眼也有十六年了。戏校老师让他去学旦角,他不肯。柳砚书拉着他的手许下约定,说今后就他们俩一块儿唱。童言无忌,随口的誓言早就随风飘散,可能只有自己还一直记着这句玩笑话。
【自从盘古立地天,哪有个岳父把婿参?西凉国造了反,薛平贵倒做了先行官。】
第一次独自登台经历不堪回首,傅晨对那次《金玉奴》的印象也只剩下柳砚书在黑暗里抱住他,轻声说:“我们回家。”
倒仓开始,严凤鸣劝他改行,自己从此一蹶不振,与柳砚书前行的路背道而驰,两人终归渐行渐远。
【两军阵前遇代战,代战公主好威严,她将我擒下了马雕鞍。多蒙老王不肯斩,反将公主匹配良缘。】
青春期的躁动与叛逆,现在回想起来傅晨只觉得师哥那一巴掌打得对。不听柳砚书的劝阻跑去鬼混,抽烟喝酒上网逃课,坏学生的干的事儿都干了个遍。还回回都要师哥来收拾烂摊子,把人家一片真心都喂了狗。要是自己跟柳砚书一块儿好好读书,也不会在网吧结识林哥,不会和糖糖相遇,更不会牵扯出后来一大串恩怨。
【西凉的老王把驾晏,众文武保我坐银安。】
傅晨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作,现在没准就已经和师哥一起毕业,进同一个剧团,前途无量……
【那一日驾坐在银安殿,宾鸿大雁口吐人言。手持金弓银弹打,打下了半幅血罗衫。】
柳派唱法在抒情时便能发挥出最大特点,比起其他流派,增加了许多垫字,在“半幅血罗衫”时更是几乎一字一顿,像极了低声抽泣,尽诉衷肠。
十年来音讯全无,傅晨尝试着忘掉这位少年玩伴。可是这么久过去,今朝重逢,两人昔日种种依旧历历在目,一丝一毫都不曾忘怀。
【展开罗衫从头看,才知道寒窑受苦的王宝钏!不分昼夜往回赶,为的是回来夫妻团圆。三姐不信从头算,连来带去!】
随着情绪越发饱满,薛平贵语速也越来越快,全剧的感情被推至顶点。
唱到这时语气一顿,台下突然爆出一片叫好。
傅晨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柳砚书何许人也,他跟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一路人?现在柳少爷指不定都忘了自己这号人,还在这瞎想什么呢?!
【十八年————】
最后一句唱得幽咽婉转,如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又似猿声啼岸如泣如诉,十八年的苦楚酸辛此时爆发,柳砚书收腔时竟有些颤音。
王宝钏此时心中大动,本该是起身开门,夫妻相认。可傅晨却心灰意冷,慢腾腾的起身,回头…………倏地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连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心脏都停跳了几秒。
他看见柳砚书眼里含着泪。
一颗饱满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阑干。
京剧的感情最讲究含而不露,场上情绪表露过溢乃是大忌!
所幸观众离舞台隔得远,根本看不清氤氲在眼睑的这点水光。只有傅晨一个人尽收眼底。
柳砚书假意掩面,背过身去。
傅晨已经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了,接下来的演出全靠这些年积累的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 哭头:京剧声腔的附属板式之一,是剧中人伤心哭泣时的一种专用唱腔,因此也叫哭腔。
关于《武家坡》:终于写到这段了,长长的松一口气。这个故事的雏形就是源于在听言兴朋先生《武家坡》时的胡思乱想。言先生演技唱功都是绝佳,一段“提起当年泪不干”唱得声声泣血、字字诛心,硬生生把人眼泪逼下来,忍不住脑补了一出狗血大戏。于是故人数年后重逢于戏台,相识不能相认,压抑隐忍的感情借着唱词喷薄而发……最初的构架就这样形成了。
☆、竟无语凝噎
最后结束下场,傅晨脑子里还一片空白。副院冲上来一把拽住他,径直拖进化妆间:“赶紧卸妆!”
傅晨都没反应过来,就只听见副院在耳边喋喋不休:“换了衣服卸完妆,我带你去引见引见柳少爷……听说你们都是沪戏附中的校友,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住了,好好想想待会儿怎么说!”
“啊?”傅晨对副院突如其来的关切有点吃不消。
“然后我再拉个线,大家一起吃个饭……”
傅晨明白了,副院这是打算攀高枝呢。
国内京剧团除了最顶尖的国京之外就属帝京、沪京、卫京三足鼎立,其他地方院团在他们仨面前都不值一提。京剧人要想有好前途都想往这三大剧院里挤,星城京剧院的副院长也不例外。
傅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沉默的任由着副院拉着他推开单人休息室的门。
柳砚书在桌台上收拾化妆箱,修长的手指一样样拈起油彩盒,整整齐齐的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