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楼梯口,无限的放空着,对门儿家的叔叔阿姨也该当爷爷奶奶了吧,此时该是合家团聚,阵阵菜香正顺着四下透风的木门飘进李韶华的鼻子里,他突然想,是不是该敲门给他俩拜个年呢?却又觉得自己多年未归,猛地出现大概是惊吓大于惊喜吧。
突然一双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些难为情,一边起身一边说,“我这就让开——”
“韶华,是韶华吗?”男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声声砸进李韶华心里。
李韶华低着头,不敢动弹,也不敢看他,心却在猛地颤着,仿佛就要跳出胸膛。
男人弯**子,盯着李韶华的脸,突然松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你没事就好。”
李韶华突然抬起眼来,面前的男人肤色偏黑,脸上生着一条条的皱纹,像是蜿蜒的虫,在他心里撕咬着,折腾着,叫嚣着。
李韶华咬紧了嘴唇,身体僵硬的像坐在这里十年的雕像。最后他叹了口气,直视着男人的眼睛,说,“阿进,我不怪你的。你没必要这样”
阿进显然一愣,随即是有些干瘪的笑,他搓了搓手,对李韶华说,“嗨,没,没事,我都知道。现在我知道你,你过的好就行了。”
李韶华点点头,看着那男人身上的白色油漆点子,一时间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阿进突然想起什么,从兜儿里掏出把小巧的钥匙,说,“你以前放在奶箱里的钥匙我拿出来了,之前那把早就不能用了,这是我后来换的······”
李韶华看着鞋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进赶紧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转了两周,最后使劲往外一拉,对李韶华说,“快,快进去吧。我时常过来坐坐,里面是干净的。”
李韶华不敢再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进去。
屋子很小,客厅里只放了一张沙发、一张茶几和一个没有电视的电视柜,两间卧室是向阳的,一间是父母曾经的卧室,一间是他自己的。
李韶华没敢走进去,只是坐在沙发上,死咬着嘴唇。
阿进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说,“韶华,你别怕,我就是想你了才过来坐坐。”
李韶华的眼睛闪着层水,最后只是咬紧牙关,对阿进说,“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来了。”
阿进深深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说,“好。知道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李韶华很想对他说,其实他过得一点都不好,甚至一点都不比当初住在这间阴冷的屋子里时好,可路便只有这么一条,他没资格说不。
于是他点点头,说,“我过得很好。”
阿进扯了个不算好看的笑,最后用粗糙的、满是茧子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向前看。”
李韶华点了点头,却没再看他,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当年李韶华的父亲身为西屯煤矿矿长,却在煤矿枯竭的时候私吞了所有工人的分配金,一个人扬长而去逍遥法外,只剩下他做中学老师的母亲和尚在读书的他留在家里,母子俩以泪洗面。
李母卖了家里的房子和所有能卖的东西填补窟窿,只留下一间学校分的家属房,跟李韶华住在里面,却仍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阿进是李韶华那时最好的玩伴,甚至玩伴二字远不足形容他二人的关系。分明是未曾表白的爱恋,和人之初的青涩体验。
阿进的父母都是西屯煤矿的双职工,因为李父的贪婪分文未得,被逼无奈只得几次三番上门讨债。而当年上门逼死李母的,就有阿进的父母。
那是李韶华高考的前夕,一个颇具威望的工人吆喝了十几位工人代表一起上门向李母讨说法,李母既不知道丈夫的下落,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补偿,只得一遍遍的道歉,一遍遍的流泪。
他们一直闹到半夜才走,还搬走了电视柜里的黑白电视和一个小猪储钱罐。
当晚,李母便喝了百草枯,等李韶华回到家时,人已经要不行了。
李韶华记不清自己当初是怎样把母亲送去医院,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这段记忆仿佛因为太过痛苦而自动封存,只留下几段残缺不完整的印象,无论怎么回忆,都带着雾里看花的模糊。
他麻木的将母亲火化,麻木的办着后事,又麻木的参加高考,踏上了去北京的旅程,从此再没踏足过西屯镇一步。
阿进后来无数次找他,向他道歉,向他求饶,却最终没得到一个原谅。
其实他们的故事里,又何曾有谁可以原谅谁。只有白花花的尸骨,与隔了时光的往日黄昏,无论说什么,都是枉然,不如忘了。
第17章
后来,他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根的人,所以只能飘在空中,浮在水上,却永远落不了地。
李韶华回到北京后,清远集团的副总做东,再次宴请了周行之、李韶华以及当时负责法律合规的律师杨眉。
晚饭结束后,周行之抓住李韶华的手,却只得到一个冰冷的眼神。
周行之皱了皱眉头,说,“韶华,快回来吧。”
李韶华微微眯起了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然后勾了勾嘴角,笑出声来,说,“周行之,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动情,你以为我能有多喜欢你,嗯?”
周行之低了低头,闷声说,“韶华,我爱你啊。”
李韶华伸手拍了拍周行之的脸,稍微凑上去一点儿,小声说,“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但我不爱你。”说完,他抬起自己的手,就着月光看了看,“啧,这些天可真是够忙的,连戒指都忘了取下来。”说完,他将戒指拽了下来,随手抛在马路上,对周行之说,“你若是识相点,就快点签字,别再来烦我了。”
周行之盯着那枚被李韶华抛在路上的戒指看了好久,最后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说,“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新的男朋友?”
李韶华扬头看着他,没有一点迟疑,斩钉截铁的说,“是啊,他比你可厉害多了,我们一晚上啊,干了四次。”
周行之往后退了两步,拇指不断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两个人在马路边僵持着,最后周行之才自嘲的笑笑,说,“韶华,如果早知道我们的缘分只有这短短的五年,我一定会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就跪下来向你求婚。”
李韶华轻蔑的说,“如果早知道你这么傻这么麻烦,我当初肯定不会跟你上.床。”
周行之像是无法忍受般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过了许久,才说,“以后你照顾好自己,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李韶华点点头,说,“最好如此。咱俩啊,就此生不见吧。”说完,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瞥了一眼,说,“那我就先走了。不用送。”
周行之看着李韶华的背影远去,最后坐上一辆停在辅路上的雷克萨斯。
他往前走了两步,将那枚被丢弃的戒指捡了起来,塞进衬衣左胸上的口袋里。
初春时节,公司的前台小姐给李韶华送了一封平邮。李韶华似有什么直觉,又像是跟周行之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有了心灵感应,他突然很怕,拆邮件的手有些发抖。他缓了缓,深吸了两口气,才一点点将平邮的封皮撕开,里面只有薄薄两张纸和两串钥匙。一张是那份褶皱了的离婚协议,上面写着自己和周行之的名字,一张是周行之放弃所有婚内财产的声明。
那两串钥匙,李韶华自是再熟悉不过,一个来自于他们共同居住了四年的房子,一个来自于他拥有了近十年的奥迪q3。
他顿了顿,将两张协议和两串钥匙放进抽屉里,再抬起头时,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上面横着一条隆起的红疤,那里曾被医生放进去一个人造子宫,又最终被摘去。
他向来没什么好运气,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果真摊不到他身上。这点他早就猜到了。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失败率、术后创伤、激素失衡······他一早就知道。
他没受任何人的蛊惑,更没经任何人的欺骗,路是自己选的,他怨不得任何人。
周行之对自己有多在意,对这段婚姻有多重视他心知肚明。如今的一纸协议,算彻底了结了他们的感情。
不过这样也很好,周行之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而自己也不过是孤单的一个人而已,可他这一生,最擅长的就是孤单,他又不是没体会过。
这一切都挺好,至少周行之可以得偿所愿,至少周行之还可以得到幸福。
这样的结局,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了。
后来,他看到陆琦的朋友圈中,TE的同事给周行之办了场热闹的欢送会,从同事们的评论中,他大概知道,周行之离开TE跳去了一家大型央企做财务经理。
李韶华想,周行之的性子最是温润,骨子里又是个顾家的人,想来根本就不适合事务所这种一年当中半年都在出差、工作强度高到发指的工作,可他为了自己,生生在事务所熬了这么多年。耽误周行之的,一直都是自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