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仔,你刺花吧。」你对我说。
不知道是刺青师的花惹你认真,你碰了我的手臂说刺这比较好藏。我把你的手移到我胸前,你惊讶的看著我,我则回你说:「都要刺了有什么好藏?为什么你要我刺花?我记得你不是说女人才爱刺花?」
没同啦!你用台语反驳我,突然表情变得像是很有学问的说起我:「哩名唤作春茂,春天发ㄟ,意思就细春天开ㄟ花,刺花,你刺花雄适哈。」平时觉得他话没有逻辑的我,不知怎么的觉得他这次讲起来却挺有说服力的。
那就刺花……
梦到这裡就醒了,我迷迷糊糊的在宿舍裡醒来,电脑萤幕跟房间裡的灯都还双双亮著,我看见电脑裡头打到一半的论文逐字稿,逐字稿写著:因台湾家庭制度的失能、这群孩子无法适用于一般教育体制而融入不进校园,在自己无意或无助下接触了堂口与黑道,获取从为有过的安顿与团体中的归属感,但在结社的背后,少年少女多半会被利用。如电话诈骗、买卖银行帐簿、讨债威胁甚至成了毒品运转手。他们离不开这群体,也不知道怎么离开或为何留下。做兄弟继续一天算一天成为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但是……
这并不是全部的面貌。
「老师你也有刺青喔,好帅喔。」
上次代了一堂日校大学二年级学生的课,我穿的素白色衬衫,因为天气热,透出了自己手臂的刺青图纹,被几个外向的女学生看见。这群年纪轻的女孩对于刺青反而没有反感,而是觉得新鲜、帅气、漂亮。甚至其中有几个也有小刺青,刺著蝴蝶和蓝玫瑰。比起跟我同年龄或是要长的助理教授和教授助教人的排斥,这群年轻学子反而不怎么排斥我那上身和腿部的刺青。
「老师,这个玫瑰刺青虽然小,但我整整考虑了一年多才决定去刺。不只是因为我名字有玫字,而是我觉得蓝玫瑰的花语代表著奇蹟与去实现不可能的事。这个意思很吸引我,也很勉励我去做。虽然很多长辈都对刺青反感,但是我刺得玫瑰反而是一种提醒我不用忘了自己为何刺下这个刺青……」
我笑笑的看著这女同学说著自己的刺青含意,想到我再次见面之后的阿讚,对他身上的刺青有了不同的见解,那次除了套了阿讚的话,让他不知不觉的分享蔡丰老闆对他的勇猛顽强外,也罕见的阿讚谈起自己的刺青跟我说:「蔡丰哥讲,挖爱反向思考。我母栽虾米细反向思考?但细依讲,麦嘎挖关公的刺青当作天谴,应该当作挖细齁关圣帝君保庇ㄟ子。」
「老师,你的刺青好漂亮喔上面好几种花……」女学生说看著我衬衫下手臂透出的那一节。
春天花又不是只开一种,你名字叫春茂耶!春天的花全都都要管啊。啊,对是这个原因啊?我突然又想起他的话,但比起来这些花,我更想让他看看我小腿上那为他刺上的刺青。跟女同学在下课时后的哈拉,突然让人年轻了不少,她们的青春在校园和学业裡。但有些人的青春却只活在太阳落下的霓虹灯。
「唉呦,架爽喔吼查某围调ㄟ喔,茂仔。」
教室门口传出口音,男子轻浮的声音,让教室内的女同学转头看,那男生自顾自的点起菸,传著黑衣黑裤黑帽子反戴,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神打量著女学生,这群女同学纷纷退后,看著这男生交头接耳,都透露出不太舒服的神情。
「你们几个先走吧,记得要做作业。」我说,赶紧让这些女生先走。然后看著那个在教室抽菸的老兄,那人对我笑了一下,看著我穿白衬衫西装裤,还有讲台上的公事包后,突然大笑,笑完说:「挖没想到,你真ㄟ细教授内,茂仔。」
「我不是教授,只是个教授助理。」我说。
「嘿啥小,各有分喔?」
「大概就像是教授的小弟,这样你懂吧。」
「喔喔喔,原来安内喔,了解了解。」
这人边笑边把菸随手扔地上。我看他穿得全身黑过去的经验马上就回来了,问他说:「你去公祭?」他听了就点头,看我的样子就又轻浮的笑了一下在点一根菸,他抽菸抽得又凶又快这点没想到还是没变,他说他知道我在这大学,但是只是因为公祭完发慌,不想跟他那些兄弟凑一块,想说就来大学晃晃,没有刻意要见我,我不相信他的鬼话,这人说话是会藏三分。
「午西就系价都好,想起来,立金内系齁郎炉想卢看没透。就算两、三年过去料后,挖耶系摸不轻你ㄟ底,茂仔。我问你……」这男人走进到我身边,把我压在教室的牆壁上用那种他最老练的威胁手法对我问:「你真ㄟ一点都没混过社会?」
「没有。」我看这他说。
「麦对挖讲白贼。」他压住我问。
「学校地下广场有间咖啡厅,你要不要喝咖啡?」我问他。
听到我这么说,那人瞪我,推了我一把骂声干,转头就走。我拍了拍衬衫,拉直拉撑,收好资料拎起包包走出教室,再转角就看见那人在角落抽菸等我,看我走出来说:「你请?」
「当然。」我说,两人就一起走下楼往咖啡店去。
这个刚刚把我压在教室牆上的男人叫做黑脸,算是一个地方小老大。社会走跳人称「黑脸郎」,基本上虽然黑脸本来肤色就不白,但其最大的来由应该是他常在比他更高一层的大哥下扮演黑脸的角色,也就是处理肮髒事的幕后。让警方误导将所有的案子最后导向黑脸那边的人,却又跟案情连不起来,这就是黑脸这位小大哥的功用。黑脸一屁股做下来翘脚就跟我说他要喝拿铁,我就走去买单。
阿昂、打锣仔、阿桃、阿讚等等这些人的案例基本上都是身不由己,他们的身世不得不在帮派裡讨生活。但是我得要说有一种人并没有坎坷的身世,或是不得以的原因,自己却主动跳入帮派堂口,并且有著完整的高中或大学学历,黑脸就是这种人,而且因为有一定的知识水平,黑脸的位子比起阿昂这些没学历的要高上很多,也较受用。
说到底黑社会和混堂口庄仔就跟公司没啥不同,有能力是一点,但学历是基本保证,单纯少年仔血气方刚,这种有多少有多少,捧场吆喝一声,像是打锣仔他们那群就是要多少有多少,能打得就跟阿讚一样让人眼睛一亮,然后仇家自然也多到被抄庄,最后有了年纪带伤,就成阿昂这些跑车在生意链底端夜间忙碌大半辈子不见天日。比起来黑脸,唤一声就有小弟服侍,喝一响就小弟出巡砍杀可比这些人风光。
黑道就是间不见光的非法公司。而如何管理一群小弟是门连管理学都不会教的学问,你耍什么手段,要骗要哄让这群少年仔信服你跟你拼生死,又如何受上头信赖不把你视为威胁,黑脸在这一点可说是如鱼得水。
而在我两年前遇到黑脸时,我从来不相信他口中的「巧」字,因为这个人在第一次见我时就有前科。黑脸不是南哥的人,是另一条线的人。当时我还住在蔡丰哥那边,我开车载著阿桃和番薯他们去监狱看打锣仔。虽然他们有邀我一起去,但我还是拒绝了,更何况这是第一次有这机会阿桃他们可以进去看打锣仔。
探监不是想探就探,打锣仔刚进去的时候还未入编,被列为四级受刑人,每个月只有第一个礼拜天才可以接受三等亲内的家属探监,但又因为找不到打锣仔的家属,打锣仔也不想写自己的家人。最后这一等,等了一年多后打锣仔终于成了三级受刑人,可以跟外界朋友接触,阿桃他们才能进去探望他们的那位大哥,而这时打锣仔也不在未成年,是个成年犯。
我不知道在无法跟外界接触的打锣仔怎么熬,或他变成如何。但是我觉得对于阿桃他们和打锣仔两边来说,可以看到自己的兄弟过得好不好,这点对他们来讲才是重要的事情。我靠在监狱外抽菸,旁边有个人跟我做了一样的事情。我斜眼瞄向那个人,这个人从刚刚我载阿桃下车后,送他们进去这一段时间救一直在观察我们,那人皮肤很黑,拿菸的姿势相当文雅是用三指揑住菸尾,梳著一头流行的油头,耳朵的上耳处打两个洞,穿著闪闪发光的环。
这是我跟黑脸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我跟他就跟现在在学校咖啡厅喝咖啡的我们一样,黑衬衫白衬衫,他一样梳著那油头,不同的是他现在人好像稍微白一点。黑脸要点菸,我指了指桌上那「校园全面禁止吸菸」的牌子,他啧了一下,把刚点好的菸熄掉,不耐烦的抖脚,把咖啡全灌下去,拿铁的奶泡在他的上唇画上个弧,黑脸伸出舌头往上唇处舔了下,把发泡唅到了嘴裡。
「ㄟ,少年仔你来佳看啥郎?」
那时的黑脸不知道是在外头无聊还是闷,就朝我搭话,我看了看黑脸,没打算理,本以为他会作罢,没想到这人不死心的走过来,靠在我旁边的牆,劈头直说:「挖没记不对,你南哥ㄟ郎丢吧?」
「不是。」我回说。很意外这个人怎么知道我跟南哥有关係?
「耶系哩洗蔡丰哥ㄟ郎?」黑脸又问我,而这次还带著怪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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