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张吓了一跳,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说:“不要那么叫呀。”
……还有点害羞。
龙放自从早上得他指点后,就开始叫起了他“小师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行,闻道有先后,如是而已。反而是施张好像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连说使不得。
施张的师父是话剧界的一个老艺术家——哦,施张解释说不是艺术家,是野台子,也不愿意讲师父名号,只说没人认识。
龙放便也从善如流,改称其为施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怪得很,人家收养/孩子都满心想往小了收,怕大了养不熟,他就不,他到福利院里挑了一圈,不会说话的加还听不懂话的率先就被排除在外,从四五岁开始往上找。
他和孩子交流也都不和别人一样,人家多是来找儿子,他却是真真切切来挑徒弟的,开口第一句就是“我不养你”,院长都快怀疑他是来踢场的,差点报警。
施张说:“我当时觉得他说得很对,饭是自己挣出来的,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然后跟着他学戏,演戏。
他师父确实不是什么名人,也称不得什么大家,平时也就小县城里演几场剧,余下时间就养孩子。他们院子里养了好多孩子,但都有一个特点,从来不以父子相称,养到十八岁就扫地出门,余生不见。
施张之前有很多师兄,十八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他是最后一个。
老人家年岁已大,之后也都没有再养。施张满十八岁之后,小院子里就再也没有孩子了。
他师父在福利院里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我不养你。
另一句是,也不用你养我。
然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教会他们自己养自己。
施张出来后不知道干什么,就干回了老本行,正好有一个师兄也在这行里,就给了他一张门票,好歹没有从群演做起。
不过当时也都是演些不温不火的小配,加上影视和话剧之间也并非全然相同,所以也混了不少时间。如果不是遇到季青,他还在混。
这也可以解释施张演戏为什么熟练了,话剧都是现场,可没有NG一说。也没有后期。
“其实台词说不好,主要还是不够入戏,”施张道,“你可以暂时先不用去看台词,你就想象在那个情景下,如果你是剧中人本身,你会怎样应对。”
“我?”
“比如我昨天问你是哪里人,之前剧本里没有吧。你回答的是‘关外’,为什么会选择‘关外’而不是‘关内’呢?”
“季青跟我剧透,说关外有故土未复,说殿下有中兴之德,说戍边将士大多是男主收拢起来的流离之民。”龙放将手上的空饭盒放到脚边,继续说,“导演跟我讲戏的时候说,那个小兵对复土有着强烈的愿望,这也是他愿意追随殿下的原因之一。但我觉得吧,他未必是有多大的情操,他只是想回家。”
听见季青的名字,施张垂了垂眼,看着地。
眼睛依旧控制不住地发酸。
“怎么了?”
“啊,”施张慢半拍地抬起头,显得有点呆,“没怎么,只是触景生情。我也想回家了。”
说完,他又自嘲地想,可是我哪来的家呢?
他这一生,好像就没有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有的只是从一个寄人篱下到另一个寄人篱下,他以为他会在季青那里终结漂泊,没想到仍然只是匆匆过客。
小王子家的事儿,龙放倒是有点不同的见解。他的师父未必如他想的那样,莫得感情。
搞不好老人家也天天望着门,等着人回来呢。
从施张对他师父的描述中看,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肯定心气高,那他说出“不要你们养”的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心气归心气,真到年老体衰,谁不想要个儿孙绕膝呢。
不说“养”的问题,光看看也是好的。
龙放他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还是条小龙崽,可他也记得他爷爷也属于心气特高的那一挂——他们家祖籍山西农村,他爷爷前头几十年都穷得叮当响,后来八十年代,他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倾家荡产去买了一座小矿山,欠了一屁股债。
那时候的煤老板没有后来那么风光,连国有重点煤矿都长期亏损,所以但凡有点别的门路的,都不会选择来干这个。
他爷爷当时一意孤行,谁都拦不住,一直到十多年后,才算是见着了曙光。
此后没多久,他爷爷又说,这行做不久了,得早做合计。
然后他看上了房地产市场——
这都是后话。龙放就记得他爷爷性子很烈,那个烈的,和施老先生有得一拼。他也不要人照顾,一个人住在郊外,连个保姆都不要。
每回龙放他们去看的时候,他还嫌他们麻烦,嘴里念叨个不停。可是心里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老人家有时候就是这样,口是心非。
龙放没有多说什么,这都是别人的家事,他一外人,尤其是刚刚认识的外人,不好多嘴。而且小王子是个老实人,自己就算说得再多,他也不一定能想开。
这事儿得让他自己去看。
施张收了收心,没有再纠缠这事儿,而是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为什么你觉得不是单纯的情操高尚?”
龙放顿了一下,思绪没转得过来。
他笑了笑,将手臂枕在脑后,半躺在椅子上不求上进地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哪样不比保家卫国来得实在?乱世将军不比盛世小民得人心——反正如果是我,我更愿意是为回家而开疆拓土,为保家而醉卧沙场。”
“所以你昨天的戏感比今天好。”
“?”
“因为关外是‘你’的家,不是别人的。”
龙放陷入了深思。
施张的意思他明白,交流是一个正常人的固有技能,小孩儿一般到三四岁就能正常和人交流,也不会说给人一种“他在背书”的感觉。这是因为他说的是他“想说”的。
是在他的思维里自然形成的,而不是人为加注的。
将自己置身于剧情中,成为那个“角”,届时,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由内而发,所有的表达都将水到渠成,不论是表演还是台词。
所以龙放下午就做了一件事。
精分。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他快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终于,在他崩溃前,王克群喊了收工。
龙放拒绝了王导热情的邀请——邀请搭顺风车,他慢悠悠地走出基地门口,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发现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又折了回去。
剧组还在收拾东西,没走,龙放一回来就被看见了,王导以为他后悔了,再次热情邀请他搭顺风车,那风情,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招/嫖呢。
龙放一直没好意思说,别看王导这人浓眉大眼的,总给人一种很色情的感觉。
他差点就回了一句“叔叔,我们不约”。
施张站在他之前坐的位置前,手里拿着本东西在翻,看见他过来了就问:“是掉了这个么。”
正是季青画的那本小龙人。
“啊对。”龙放接过来,不知怎么有点心虚,好像被捉奸了似的。
怪了。
他道了谢,又转身走了。
施张这才收回手,无知无觉地捻了捻指腹,想着那句“要开心啊”,有点恍惚。
原来季青也会安慰人吗?
还会画画。
施张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季青了,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他身边那么久,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他印象中的季青虽然不是冷冰冰的,却也无时无刻不带着疏离,只有在床上才能稍微窥见一点温存。
平常也是看不见他的,他有很多狐朋狗友,今天这个叫他,明天那个叫他,往往一个月见不上两面。
他虽然和季青在一起,却好像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季青是什么样。
真正的季青,不止会说笑,还会哄人。
而他枉在他身边一年,一样也没见识过。
季青一天没回片场。
他其实早就办完事儿了,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早晨……早晨其实没想继续下去,在他的计划里,从一开始就不包括后来那步。他这个人都还没尝过情爱,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演得出来,不笑场就算不错了。所以对于这种没把握的剧情,他连考都不会考虑。
他的计划也仅仅是演个默片,不念词儿。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入戏入得太厉害,原本应该抽身出来的时候,却没出得来。他看见龙放明明很紧张却还故作镇定的样子就一时失了魂。
他孤注一掷。
小时候,他妈妈总是不遗余力地想从他口中抠出一个“爱”字,而他总觉得这个字责任重大而避而不谈。
每次他妈妈都很失望,季青虽然没松口,但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他妈妈是有什么特殊情结,非得听他说。难道说出来的“爱”就要更可贵一些吗?
季青虽然浪,然而在感情的事上,是很内敛的,他很少会去直白地表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