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动车的后座上,吴久生张开了双臂。夜风吹拂在他的身上,撩起衬衣的衣摆,青年闭着眼睛,感受着这都市空气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变换的光影,感觉自己也要变成风里的一道颜色,混进眼前的洪流之中。
他贴着胡达,用很轻很轻的,只有他自己和胡达能够听见的音量问他:
“叔,我快做到了。我没有让你失望,对吧?”
胡达听见那句话,望着前路的眼神变得柔和无比。
“当然没有,你从来没有……”他说。
那就好,以后也不会的。吴久生重新将双手搁在胡达的肩膀上,笑着那样想。
第四十八章
酒吧的名字是一个英文单词,吴久生查了一下手机,那个词取自烟熏威士忌的制作工艺中用来烘烤潮湿的麦芽使味道融入大麦谷粒的泥煤之意,他不懂喝酒,只是看一眼那个单词,嘴里就翻出一股泥土和矿井烟霾的味道,和普通声浪震天的热舞酒吧不同,这儿更透出一股沉郁的格调。
今夜也不知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演,据说是某个国外的小众乐队,吴久生在正门外的排队入场队伍身后的墙壁上看见了乐队的海报,队伍里还混有不少的外国人,好几种不同语种的陌生语言充斥着耳朵,他吸了一口气,朝胡达的身边靠了靠。
胡达同样有种没来由的紧张。眼前的情景说什么也太陌生了,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合适。那么多人,还有外国人,更不乏有人奇装异服地打扮着,他甚至还看到一个明显是男人模样的顾客,戴着假发,画着浓妆,身上戴着各种叮铃啷当作响的奇怪的首饰。
他把青年往自己的身边揽了揽,自己也没注意到这样的举动实际上已经有些过分不正常的亲密。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的更漫长,胡达犹豫了一下,担心放在背包里的东西奶油融化掉,想了想,还是拿出来,递给了吴久生。
吴久生都傻了眼,那是一个推推棒,五彩缤纷的,挤了好几层不同的水果,最上方的花朵形状的奶油上,点缀着一层红丝绒似的粉末。
胡达的脸发着烫。
“大的生日蛋糕都要提前预定,我没想到你今天就有空,来不及准备……”他说着,又下意识搓了一把脖子,“小的切片蛋糕可以放在盒子里,但带在身上也不好骑车,我怕蛋糕在盒子里翻过来,反而不能吃了,看来看去,就这个最合适,也好随身拿着,就是实在简陋了点……”
胡达挺不好意思。眼前的青年在背景的流光溢彩里,手里捧着一个与“生日蛋糕”相去最远的东西,左看看,右看看,最终也没有真的剥开包装下嘴去吃。
胡达有些想要叹气。
“等下次,下次叔叔给你补一个更好的。”
他刚说说完,手心里蓦然一暖,他低下头,发现青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掌心。
四下的昏暗和吵杂给了胡达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没有本能地甩开青年的手,反而轻轻地握紧了对方的几根指头。
青年抬头看他的眼神亮闪闪的。
“不用了胡叔叔,”他对胡达说,“现在这样我就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人头攒动的队伍朝前动了动,人群里有些骚动,似乎是来表演的乐队的车辆已经抵达了后门,有人脱离开队伍,争相地跑过去围观。胡达和吴久生也被人群簇拥着向前,挪动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
就在他们的前边,是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有年纪更长的大人,也有明显还在青春期的孩子,看上去应该是一家人。
其中一个长发女人正拿着手机,冲守门的酒保打听酒吧移动电子支付的问题。她拿出手机调在支付软件扫码的界面,询问着付款的方式。
酒保的英语足以满足日常的简单沟通,但女子问及汇率及退税这样的问题时,他的表情明显看上去十分迟疑。
那正好是吴久生所学的专业,他有几门课的课本原本就是双语,对相关的专有名词还算敏感。听见对方来来回回几次也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偷偷看了胡达一眼,最终还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用几句简短的英文回答了她的疑问,也给她解释了银行卡绑定的一些细则问题。
他们对话的声音很小,吴久生的英文还不算说得多么流利,因而他说得尽量慢,只求把每句话都解释清楚。
胡达看着那女人的表情,慢慢由疑惑不解的,变作恍然大悟的,觉得眼前的情形就像做梦一样。
青年刚刚说的那些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压抑不住自己,激动得不行。
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欣慰、惊喜、和自豪过。他爱的青年比他想象得还更有本事。他简直都想象不到,不久的将来,吴久生会变成一个多么优秀,多么有本事的年轻人。
他有限的见识甚至不足以去描摹那样一种未来。
他只知道自己高兴,活了半辈子,都不及今晚上的这片刻来得高兴。
同时,青年与对方那一家人的对话也差不多接近了尾声。他帮忙解决了问题,看上去是孩子爸爸的外国男人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自己就是个父亲,因而忍不住用英语多关照了青年一句。
“谢谢你小朋友。不过你成年了吗?今晚的表演的确很棒,但我想你也应该问问你的家长,让他看看这间酒吧是不是提供不含酒精的饮料。”
他的妻子忽然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那句话。
“别犯蠢了,”她笑着说,“虽然东方人的面相都显得小,但我想他应该成年了。”
“真的吗?”那男人显然很惊讶,“看他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才只有十六七岁,因为他的父亲看上去年纪也不怎么大。”
那句话胡达压根听不懂,不知道话题实际上早已经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只是惊讶于吴久生突然笑出声来的那一下,看着青年捂着嘴,摇着头,突然开始不住地朝那几个外国人打手势。
“不不不不,”他说,“我成年了,事实上,我已经满20岁了,就在今天。至于他,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伴侣,我们是一对爱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说出来了。
也许因为说的是不属于自己的语言,让他终于可以头一回不用顾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述自己。
那对父母的眼光一瞬之间变得非常惊讶。他们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神色迷茫的胡达,在两个人之间流连了好一阵子。
吴久生冲他们微笑了一下。他不确定听了那话之后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也会惊讶,也会摆出难以置信的样子,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和胡达的性别,也因为他们年龄的差距,但他并不畏惧,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和胡达之间所发生的那些故事,因而他们并不能理解,但那不重要,那没关系。
做父亲的外国男人往下咽了口唾沫,总算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他的表情里有一丝尴尬,像拿不准该说些什么话道歉那样。他的妻子比他反应更快,她推开丈夫,站到正对着吴久生的地方也对他笑了一下,挤了挤眼。
“我为我丈夫说的蠢话道歉,”她拍着青年的胳膊说,“顺便一说,你们真是可爱的一对,祝福你们,也希望你们能享受今晚的表演。”
就那样,再没有了。吴久生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几秒里,他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结束完对话的那一家人转过身去,按照流程付费进场,再没对他说些什么,也没用多么奇怪的眼神偷偷回头多看他一眼。一切都那么稀松平常,不过是夜晚最寻常不过的小小插曲。
吴久生的胸口仿佛塞进去一团云朵那样变轻了。
看啊,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温暖的欣喜悄然融化进他的血液里,他重新抓紧胡达的手,神采飞扬地回头对胡达说:
“你知道刚才他们说什么吗?”
“说什么?”胡达迷惑地靠近,凑过一只耳朵过来倾听。
“他们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吴久生调皮地在胡达的耳朵上咬了一下。
胡达的脸红了。
音乐会开始前有酒吧的驻唱歌手进行暖场表演。胡达和吴久生摸黑着寻到一张圆桌坐下,看着台上的大屏幕里播放着MV的画面。
现场的主持人似乎说起一件什么时事新闻,吴久生看见邻座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掏出手机,从客户端里刷新最新的新闻消息。
原来是对岸的香港正在举行LGBT少数群体的权利游行。
主持人也不知道接下去又说了点什么,台上的粤语歌手在架起的钢琴边坐下,掀起琴键的盖子,开始自弹自唱一首侧田的《命硬》。
那是吴久生第一次听那首歌。他是山东人,不能很好地理解粤语歌的歌词,只是盯着MV的画面里拍摄出的各种情侣相依相偎在一起的样子。
他也没有忍住,拿出手机刷新着香港的新闻报道。他滑着那些图片,看着视频片段里蓝天下飞扬的彩虹旗,渐渐捏紧了手心。
真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