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叔叔……”吴久生再次撒娇似的叫了胡达一声,他想把所有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我以前错觉进了城一切都会变好,但我现在真的很想我们以前的家。我想回坪乡去,我想我们的店,想以前那种熟悉的感觉,我们……我们回去好不好?”
胡达的喉头一哽,下意识地偏转过脑袋去。
他害怕去看青年央求的眼神。
“回不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打破沉默,轻声回答,“店叫我给卖了。”
吴久生不敢相信似的,在那句话面前一点一点地,慢慢睁大了眼睛。
“什么……?”
胡达硬着头皮维持着动作,装作没有听出青年语气中的震惊。
“卖不卖的,我都不会答应你回去。”他说,“我就想让你好好把这个学上完,你这么大好的年纪,做事情怎么好半途而废?”
然而青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那句话一样,圆睁着的眼睛竟一点一点的红了。再开口时,吴久生的嗓音里都隐约有了久违的哭腔。
“你为什么这样,连商量也不和我商量……”
胡达的身体震了一下。每次青年这样无防备地在他面前落泪都让他紧张,胸腔里的一颗心脏都被滚水烫着似的一下一下那么狠狠缩在一起。
他伸出手,想抚一把青年的脸颊,结果只摸到一片冰凉湿滑的水痕。
吴久生睁着大眼睛在哭,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那种哭的方式分外可怜,胡达实在受不了,他看不下去,心上就和被人捅了一刀一样。
“叔叔错了,叔叔错了,你别这样……”他软下声音来哄着青年,弯下腰弓起身子去抱那个人,忙不迭地把那些眼泪从眼眶边缘抹去,但就像怎么擦也擦不尽似的。
吴久生咬着嘴唇呜咽了一声。
“你让我怎么办,那是我们的家啊……城里哪儿有我的家啊,这儿这个根本不是,你在家的时候从来不这样,你不会不理我,不会装作不认识我……我不想在这儿待着,胡叔叔,我想回家……”
“你乖,别哭了,不是的,叔叔没有……”胡达手忙脚乱地在吴久生脸上擦了一阵,最后心都给疼麻了才捧起青年的一张脸,认错似的告诉他,“你听叔叔说,叔叔真的没有不理你,也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你,有些事你不懂,我这么做,是不想给你找麻烦……”
“你能给我找什么麻烦!”吴久生哭着说。
“你在学校里读书,你的身份是个学生,你和我在一起生活,我们住一块,你的同学也许会以为我是哪个照顾你生活的亲戚,可我是个跑外卖跑快递的,这样不稳定也不体面的工作,天下有哪个称职的父母,会把孩子丢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交给一个做这种工作的人照看?让你的同学们知道了,他们会猜测你的家庭,你的出身,猜测你的父母是不是不要你,不管你。”
“他们本来也不要我,不管我!”吴久生突然叫了一声,“只有你要我,你管我,你才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怕别人知道,我也不怕丢人!”
“可是我怕……!”胡达痛心疾首地说,“我希望你什么都是最好的,不比别的同龄人差,你明明就聪明,明明就努力,凭什么要被人抓着一两点不好的事背后说闲话,你读书,我就该给你提供最好的环境,等我赚够了钱,我们搬出去,换个大房子——”
“可我不想要大房子!”吴久生突然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他揪紧胡达的衣服袖子,急不可耐地重复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你不老!你不给我丢人!你不会让别人背后议论我!谁敢说你半个字的不好!”
他紧抓住胡达两边袖子不放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吴久生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样,用哪种方法,才能让胡达相信,以上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听见胡达那样说时,心里万分难过的缘由。
是胡达的态度变化了。以前他们遇到困难,胡达也会有帮不上忙的时候,但他会想方设法地去尝试,也会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耐心地开解自己。那个时候他们爱得很坦荡,爱得很对等。
而此刻的胡达,话里话外都有种唯恐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拖累的惶恐。他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半分,其中的卑微却刺痛了吴久生。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胡达?他怎么可能愿意见到他的胡叔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眼眶里的最后一滴泪灼烧着视线,像那样缓缓地淌下来。吴久生失神似的像那样定定望着胡达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用了很大力气,一把抹掉了它们。
“胡叔叔,”他下定决心,叫了胡达一声,再开口时,声线中的颤抖已经全不见了,剩下的只有谁也无法动摇的坚定,“你会知道的,你绝不是我的麻烦。我不躲着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什么人,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胡达万万没想到青年会说出这句话来。他震惊地看着青年,眉心迅速拧结在一起。
“你疯了吗!我不同意!”
后面那一箩筐的心惊和担忧胡达还没有表达完整,就已经被青年的摇头打断。
“我总有办法。”吴久生倔强地仰起头与他对视,“你没有和我商量就把我们的店卖了,胡叔叔,你做了一件任性又不负责任的事,现在,也该是时候轮到我了。”
第四十一章
自打上次吴久生当面做过那番危险发言之后,一连几天胡达的心都悬着不敢放下。他生怕青年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已经久不在大都市里生活了,根本摸不准这偌大的城市吃人不吃人,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听过的难听的流言,遭过的赤裸又嫌恶的指点实在太多,他一丁点都不希望那些不好的,伤人的东西落到吴久生的头上。
万一他那些同学们知道了怎么办?万一又从同学那儿传到了老师的耳朵里,学校会不会做出什么处分?胡达记得自己看过新闻,曾经有个警察因为自己喜欢男人的事被人知道,不仅被局里的领导找去谈话,搞到最后连正儿八经的编制都没了!别说陌生人,就连至亲的亲人,连始终关心他,看着他长大的祖母,胡达都没有足够的把握能让她接受两个男人会相互喜欢,会想要像夫妻或情人那样在一起这件事,他怎么敢拿青年的未来与眼下这全无把握的状况对赌?
他提心吊胆着,又恨自己无法时刻跟在青年的身边,又害怕自己出现在离吴久生太近的地方,反而被他抓住机会,叫人看出些端倪。真是左右为难,日子过得万分难耐。
好在就这么忐忑了几天,眼见着青年只是正常的上学、下晚自习,其余的时候一切照旧,胡达也渐渐地拿不准了。除了会在每晚睡觉之前,多费心观察青年一阵,也不知道再该做些什么才好。
就在他以为青年不过头脑的冲动大概已经冷却了的时候,忙碌了一整个上午加中午的胡达,于午后最闲暇也最疲惫的时分,接到了吴久生的一通电话。
青年在电话那一头的音色听上去很着急。他告诉胡达自己忘记带出租屋的钥匙,需要胡达赶紧赶回去,他得取一本早上落下的参考书。
事关青年的学业,胡达不敢怠慢,正好现下也无单可接,他迅速地打起精神,骑了二十多分钟的车赶回白石洲。台风过境不多久,重回晴朗的天还是一样的热,胡达哼哧哈哧地跑了许久,一头一脸的汗水混着街面上的灰尘,他的鼻尖发烫,红红的,手指一摸还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晒伤了。
青年抱着书,安安静静地靠在石灰墙边等他。望见胡达狼狈的模样,抬起手,拿一条白白净净的小胳膊给他擦了擦额头。
他看上去没有电话里听起来那么着急,一脸漫不经心模样,但看着胡达的眼神又很专注,胡达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整个过程里,他都贴胡达贴得很近,一副很依赖他的架势。
胡达才刚把门打开,想问问吴久生到底是把钥匙忘在了哪里,一回头,正对上青年那张凑近过来的脸。
那是一个故意的动作,青年凑得过于近了些,近得都可以看见胡达鼻尖上那两处发亮、起皮的破口,他被发现了,本该躲闪开去,但青年却没有,他直直撞过来,像早就计划好了那样亲了胡达一下。
那一下亲在下巴上,很靠近唇角的位置,柔软的,带点微温的体热,像被小鸟的羽翅擦过。胡达几天不曾好好收拾自己,粗粝的胡茬子在青年的嘴唇上刮了一下。
那个动作太快又太温柔,他的心跳顷刻间失控了起来。
怎么回事。胡达未及反应地呆愣愣地看着吴久生。而青年只是好整以暇地,用后背撞上房门,而后,一个字也不曾多说地贴近过来,箍住胡达的脖子。
这次,就是真正的吻了。
胡达因为惊讶甚至还半张开了一张嘴。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青年主动闯进来,搅乱得天翻地覆。他的脑子一片发浑,竟然还没有忘记要去感叹,小孩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脸不红心不跳的耍人,都耍到他的头上了。
可是何必呢,他想抱他,想亲他,每天都想的,只消青年一个眼神就好,分明也用不着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