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生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工龄都不超过一年的新手工人,一下得着这么大的便宜,自然是要招人眼红的。
以前同住一间宿舍的工友抢先就开始撺掇他:请客,喝酒,唱歌,再集体上关内,看场电影!
过去的吴久生,说不定就会满口答应。
钱,有的花就好,多有多的花法,少有少的花法,发一笔小财也吃不上一辈子,一两顿不吃,也饿不着。对他来说,就是这样,年轻人及时行乐的世界里是没有储蓄和为未来做打算那两件事的。
但这次,他说了不。
熟悉他的几个工人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吴久生倒是不介意,摆出一副小气巴拉的脸孔,护紧了发到手里的奖状。
“要去你们自己去,这钱我留着还有别的用处!”
“嘿!”几个人纳罕地把他围起来看,像看什么稀有动物,“你还是阿生他本人吗?你小子转性了?居然学会抠门存钱了?”
“可不?是谁说的‘我还小呢,二十五岁要讨老婆以前都不会考虑攒钱的事儿’,哎哟哟,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吴久生扬起下巴,瞪一眼笑着揶揄他的人,争辩都懒得争辩。
他这幅破罐破摔的态度反而更加坚定了工友们的猜想,大家纷纷地不说话了,彼此交换了几道意味深长的眼神,最后落到吴久生大臂上那枚崭新崭新的袖章上。当上了车间小组长,每个月的底薪会比普通工人上涨八百块钱,但更重要的是会在几年一次的厂内结构调整里被列入管理培训岗的考虑,听说**T车间就有小工头自考了文凭以后被提拔上去做中层管理干部的。做了中层干部,不仅有五险一金,还有年终奖金,合同也变成五年一签的,稳定性一下升上去一个等级,工人里没有不羡慕的。
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心里都渴望着能在异乡找到伴,成个家,但凡有个这样能立住脚跟的机会,都会迫不及待抓紧,说不准,那些人身大事也就一条龙都能解决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道,这做事一向没个正形的阿生……怕不是真的谈上对象了吧?行啊,藏得还挺深。
吴久生才懒得管他们都有什么猜想,自己在脑海里掐了一把算盘合计着,光是这次协助破案的奖金,他和胡达的加在一起能有一万四五千块钱,加上自己的月薪,扣除生活花销,这个月下来,能凑到两万?
他之前看过一个烧烤店品牌全国招募加盟商的广告,里面有一份全自动烧烤设备的清单,全自动的羊肉串穿串机只要一千块不到,而装了自动履带的,外形就和坦克车似的大型全自动烤炉也只卖到八千出头。他在深圳市区的步行街见过那两样东西,就罩着玻璃罩子,大喇喇地摆在路边叫卖,仅仅配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小门店,除了收银台,连桌子椅子也没有,生意却一直很好。
吴久生猜测,也许就是因为食品制作的过程全自动化了,所有的细节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顾客的面前,给来消费的人一种放心、卫生的感觉,吸引他们不断地光顾。
吴久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概念,胡达是要做生意的,现在厂区的人对他的生意不放心,他就得想办法让人们去放心。购买一些更好的设备,把后厨的烹饪过程全部公开展示出来,再贴上全套的身体检查报告,应该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吴久生忐忑地算着账。不过那都只是初步的打算,具体需要投入些什么,买哪种型号,他都需要和胡达商量了再定。
只是不知道坪乡的物流条件怎么样。以前他喜欢个人淘宝,签收那种一个一个分开单独的小包裹是很简单,有时候都不需要是收件人本人,在车间忙不开的时候,随便找个舍友帮忙收了也没问题,但不知道像烧烤机那样的大型器械,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流程。白天他要上工,而胡达的手臂显然还不能承受搬运一类的重活,他放心不下,决定趁午休的空挡去传达室问问。
电子厂的传达室要肩负的任务很多,除了记录来往车辆和访客的信息,最大的功能就是为整个电子厂的所有来往物流提供登记和装卸的服务。大型设备的运输问题,他们一定最清楚,至少吴久生是这么假设的。
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大中午的,传达室本该最乏人问津的时间段里,却挤满了人。放着难得的休息时间不休息,午饭也不吃,那么多人跑到传达室也不知要做些什么。吴久生走近的过程中,距离房门口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了屋内传出的,隐约情绪激动的争论声。
他想探头进去看一眼,却被一个怒气冲冲推门出来的高大汉子撞了个满怀。吴久生捂着鼻子,眼冒金星地后退半步,看清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应该和何佳佳一样来自品控车间,身上穿着品控人员的特殊制服,这会,他的眉宇间挂着一股闷火,几乎藏也藏不住地浮上台面。
吴久生听见他骂了句脏话,连道歉也没说就撞开自己跑了,男人被汗打湿成深色的腋下好像还夹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奇怪了,他纳闷地想,大白天的吃错药了,传达室能有什么事让人发这么大的火?
他推开那扇还在不停泄出冷气的房门,走进一排人影将登记办公桌围得水泄不通的传达室。
“就算你要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也没什么能够帮你的,解释都解释过了,这都是厂里新下发的规定,是纪律,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勉强解释着。吴久生认得出那个声音,是传达室负责看门的李大爷。李大爷家里有个才刚上小学的孙女,随父母也住在龙岗区,吴久生知道李大爷每周都会去看望孙女一次。过去他喜欢在淘宝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礼拜能有四五个包裹寄到手里,淘宝的店家经常不打招呼地随机送一些小东西,要么是小零食,要么是女孩子扎辫子用的小头绳、小发卡、小圆镜、小娃娃一类的东西,吴久生自己用不着,都会送给李大爷,让他拿去哄孩子,对方也因此与他相熟,见了面也能脱口喊出名字来。
这会李大爷就看见了他。他一见到吴久生,脸都跟着苦起来。
“阿生啊,大爷今天可要忙死了,口水都讲干了,你就别过来给我添乱了。”
“到底怎么了?”吴久生也摸不着头脑,挤开几个满脸老大不高兴的工人挨到李大爷的桌边。
桌子上还跟上世纪80年代一样压着一块厚实的方便书写用的玻璃板,玻璃板的下方镇着电子厂各个时间段的货物进出安排表,还有一份日期落款就在今天的崭新的传达室纪律通知单,是由电子厂人事部下发的,盖着一个大红色的戳章。
原来是之前四毛的事牵涉到的厂区团伙作案暴露后厂区的几家企业人人自危,纷纷开始自查企业内部的安全隐患,吴久生所在的这家电子厂更是,差一点就吃了安保漏洞和外来人员进出审查不严的亏,所以才在领导层会议协商后,紧急下发了一道新的工厂规定:
凡厂内雇佣人员,上工期间,均不得私自签收外来快件,一切厂外人员,没有人事办公室专门签发的访客身份认证,都不得擅自进入厂区,一旦发现,视作非法闯入作报警处理。
那是一条矫枉过正的新规定,实施起来,管理层执行管理是轻松了不少,但工人们的生活可就不方便了。一刀切对全部外来人员一律采取禁止进入的措施,就意味着所有在厂区工作和住宿的工人都不能使用外来提供的服务了,外卖不能点,快递也不能收发,因为流水线上争分夺秒的工作性质首先就决定了,不可能会有人愿意在工作时间,放弃工时,大老远从车间赶到大门处亲自签收那些东西。
可从网络上购买生活用品,也的确物美价廉,吴久生很清楚,对于他们这些南下的打工仔来说,要是没了网购,生活的成本都要上涨一大截上去。那对于很多着急攒钱回家结婚的人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挤在传达室里的那些工人,就是来抗议的。
工厂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工人们又需要外来人员所提供的实惠,因此希望传达室能提供代签的服务。可李大爷上了年纪,记性和做事的条理都大不如前,一家工厂好几百号人,一天来来往往的快递有时候都能有上千件,光靠他,万一签错了,或者丢了件,都得找到他头上。工厂本身没有要求传达室执行代签的规定,一旦出了问题,厂里肯定不会帮他承担这部分损失,那么就全得让他一个人买单,李大爷虽然也很理解工人的难处,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开这个口子的。
吴久生弄明白了眼前僵持的原因,他靠着李大爷站着,拿着桌上随便抓来的一本小本子给急得上火的大爷扇风,一双眼却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他确实心思活络,鬼点子也多,再加上原先就是个常年在网上买东买西的重度网购爱好者,和坪乡本地几乎所有的快递打过交道,了解各家快递公司的收发件模式和价格,才几句话聊下来,他虽然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个主意。
那个主意渐渐明晰,吴久生整个下午工作的间隙都在仔细的考虑和打磨它,等到放工广播响起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已经画好了一张思路清明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