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一位早胡达半年出狱,在狱中与胡达往来甚密,曾放话说胡达出狱后可以投奔他的前科人员正疑似在深圳本地参与有组织的毒品放货活动。警方数次突击窝点却以落空告结后,严天想起了胡达。在他的劝说下,方刑满的胡达为严天所在的分局做了约莫半年的警方线人,以他出面牵头,联络到旧时的狱友,从而挖出毒品交易的上下线,帮助缉毒队将整条生产和交易链条上的涉案人员尽数捉拿归案,为此,胡达还领到了差不多八万块的警方奖励,在公安局的线人联络簿上留下了姓名。只是从那以后,胡达就拿着那笔奖金作为初始资金安分守己地做起了小本生意,警方相关的合作也再也没有碰过。
这次他主动联络警局,也把严天吓了一跳。
严天本以为胡达只是叙旧,谁知刚一坐下,眼皮底下就被送上来一个U盘。胡达在狱中时专门被组织安排过学习法律知识,他知道和严天这样的警务人员打交道重点是什么,只挑了关键信息解释,三两句就把吴久生还有四毛的事交代了个明明白白,把严天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紧接着,他就问出了这次约严天见面的目的。
“让那孩子做这次行动的犯罪线人,有戏吗?”
所谓犯罪线人,就是从事违法犯罪活动的人员在犯罪施行的中途,将涉案人员的犯罪活动信息提供给公安机关以换取戴罪立功机会的线人。这类型的线人,因犯罪活动还未施行,且从最终事实上避免了案件的发声,一般都会被免于最终的刑罚,在个人档案上也不会留下记录,并且会以群众举报的名义录入卷宗,受到公安机关的信息保护,对吴久生来说,是当前情况下最为适合的出路。
只是成为犯罪线人的条件较为苛刻,尤其提出这个要求的竟然还不是当事人本人,严天听完,眉毛一挑,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胡达。
“这孩子什么来路啊,值得你这么为了他操心?”
严天嘴上虽然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也没闲着,他找胡达要来了吴久生的个人信息,三两下就在手机上编辑好一条信息发了出去,让队里的同事先帮忙查一下背景和前科记录。
胡达看见了,推了推严天的手机。
“就一小孩儿,二十都不到,你甭查了,干净着呢。你就说今年局里的指标还有没有了。”
“嗬!”严天嗔怪一声,“我好歹也是个大队长吧,有你这么和大队长说话的前服刑人员吗?”
胡达顿了一顿,指了指自己下巴上留下的那道刀疤。
“你总还记得这玩意儿吧。”
那处刀伤留在胡达的脸上已经多年了,就是在胡达为支队做线人的期间留下的。警方线人原本就是一项风险系数奇高的职业,其中又尤其以缉毒线人最为危险,毒贩多疑,而手段残暴,如果在渗透取证的过程中暴露身份,被折磨到断手断脚也是常有的事。当年胡达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只是在最后的收网行动中,为了掩护一名身份突然暴露的警方内部卧底人员逃离才受了那处刀伤,为此,严天还特意承诺过他,除了特许的奖金以外,倘若胡达今后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来分局找他本人。
没想到一晃数年过去,胡达再找到他面前来,已经是催着他还债的时候。严天撑着下巴,嘟囔了一句:“你还是一样没幽默感……”
其实在胡达开口追问之前,严天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不得不说胡达实在非常走运,无论是联络支队,还是找到严天,他选的时机都堪称完美。
“最近一批从华强北流出的大宗货流刚刚被海关查处。全是贴牌翻新的原装电子元件,产量巨大,国内消化不了之后,竟然还开拓了销往欧洲的渠道。市里一查就查出三千多件,已经够上了出口走私的红线,领导前两天刚给各个分局开过会,重视得不得了,你猜那里面有没有从坪乡流出去的货源?”
严天问出那句话后,胡达的表情一变。他知道那就是四毛之前的生意,因为行情变化才临时不做了,没想到最后一批脱销的时候还是被警方给盯上了。
“他们很狡猾,”严天继续对胡达说,“我们顺着线索查过去的时候,所有的工人都被遣散了,连加工作坊都搬了,什么也没留下,再加上厂区整体更换了第三方的安保公司,原来的出场纪录和安保数据追查起来都很困难。要不是他们这次又盯上贵金属废料,我还以为线索就要这么断了。其实你刚提起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顺着你说的方向,我们不仅要追究单一案件的责任,还打算以四毛为突破口,牵出整个幕后倒卖链条,数罪并罚,逃不脱的。警方的部署早做好了,就缺个准确的行动时机,这不,老天爷把你给我派来了。”
听完严天说的,胡达的眼里总算现出一丝光亮。
“也就是说,有希望?”
严天摆了摆手。
“只要团伙落网,批文上的东西,都好说。到时候我们会把小朋友一并带到局里,做做样子,你别担心,这么操作是免得他被打击报复,做个笔录就能出来,档案上不留记录的。”
胡达这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了声谢谢。
严天说完,“嘶”了一声。
“不过说了半天,你整的这个关键证人……在哪儿呢?”
“他被带走了,应该是被控制起来了。”胡达回答。
“啊?”严天嚷嚷了一声。
“做了警方线人,不是就有线人保护计划了吗?”胡达问,“你刚才可是放了话的,他不仅是线人,也是关键证人,除了口供,还有一份电子档案的记录在我手里,庭审定罪时也用得着,我可以全交给你,但得借用一下局里的手段帮忙查查他现在人在哪里,我去把他带回来,局里给我报销车票就行,还省经费了。”
严天定睛看着胡达,沉默了几秒。
“可以啊,老胡。”他摇头感叹了一句,“现在学会讲话大喘气了,还给我挤牙膏,提条件,步步为营了啊。感情你说了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找你们家小朋友的,不是,你这是哪里找来的小孩儿啊,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你这八成像是领养了个儿子啊!”
几年没见,他还真是想狠狠吐槽胡达几句,可手机又再次震动了起来,局里值班的同事已经把刚刚发过去的针对吴久生身份信息的系统后台截了一张图给他。
严天看了,又拧紧了眉毛。
“**妈,这又难办了……”他对着吴久生身份证显示的购票信息说,“你家小朋友跑到隔壁市去了,咱的人跨区行动,还得打报告,联合执法,麻烦得要死。”
他顿了一下。严天生性洒脱,最恨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虽然公文上的层层程序总让他头疼不已,但这还不是现下情况里最糟心的地方。他有些为难地看向胡达,将手机屏幕里的截图也往胡达的眼皮子底下一摊。
“你自己看吧,他去的那地方,最近可算不太平了。”
胡达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怎么个不太平法?”他问。
“最近省内严打,东莞本来就是重中之重,都大清洗了好几拨了,却总不能彻底根除。听说隔壁市局早就下了指标,扫黄打非必须清空,还加大了投入雇佣了很多线人协助,但就是那批线人出了问题。最近也是说要彻底清查来着。”
严天说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看着胡达打了个响指。
“噢,说起来……那片有个线人,你应该还有点交情的。你看你好不好写份报告,我以调用你过去第三方渗透的名义带你去东莞办案,你顺便找找你家小朋友,这倒是比较好给局里的领导交代。”
“谁?”胡达不明所以地问。他已然与社会脱节许久,旧日交情也基本都消弭于江湖,少数的几个老朋友如今也只做些本分生意,并没有可能跑去做警队的线人。
“你认识俞老师那时候和你一个监区的呀,”严天回答他,“你还记得吧,老林啊!”
他刚一说话,胡达就想起来了。
林建华,胡达当时服刑那个监区的牢头,在狱中资历很老了,人都叫他一声老林。只是后来,林建华调换了监狱,胡达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束了刑期,又是什么时候跑到东莞,做起警方线人来的。
老林在狱中算是照拂过胡达,但更重要的是,老林同胡达一样,都喜欢同性,也就是在狱中,年轻的胡达才算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性取向,而也多亏了老林的关照,让他在前几年人正嫩生的时候没受到太多的欺负。他们虽算不上什么过命的情谊,却因身份的特殊,彼此之间总存着一份默契,关系比之同时期的狱友,都要更好一些,多年不见,恍然又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胡达一愣神,竟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老林在那块罩着好几间洗浴中心的。”严天告诉胡达,“你的小朋友用身份证登记消费的那家,就在他的片区上。”
话已至此,剩下的事,胡达便已然心中有数了。
“老规矩,假身份和假证件,再来两张往返车票,你什么时候给到我,我什么时候出发。”
他站起来,动作娴熟地挽起袖子,撩起头发,好像上一次,他这样郑重地参与警队行动还在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