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干,对陆博远说:“我师父要走了。”
陆博远闻言抬起头看向裴子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这么突然……”
裴子安在心底更加确认了一些事,他似乎从来没有对陆博远讲过他的老师,为什么陆博远表现得像是早就知道他和老先生的关系。
“他的子女一直想接他去美国,之前他不愿意,说舍不得亲手修的瓷器,前不久还去自学了文物摄影。”裴子安淡淡地说着,注意到陆博远在他提到文物摄影时垂下了眼。
裴子安并没有即刻戳破,继续讲道:“老先生只教了我三年,但在我心里却不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我刚进省博的时候,整天浑浑噩噩自暴自弃,总觉得自己一事无成,爱情啊事业啊什么都弄丢了,不如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完这辈子算了。”
陆博远的手动了动,在膝盖上握成了拳,裴子安自顾自说着:“后来是老先生骂醒了我,他和我说人修器,器修心,我那时候不得其意,现在却懂了一些。”
裴子安停了下来,看向陆博远一字一句认真地剖白:“在工作台前坐上十多个小时拼合碎瓷,即使修复技术再高超也做不到完好如初,因为碎了就是碎了,永远不可能回到最初,于是博物馆干脆坦然地将痕迹露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观众,即使是碎裂的部分也属于它,没有什么值得鄙夷的。”
裴子安轻轻地握住陆博远的手:“你告诉过我,青铜的铜锈是病害也是它的铠甲,所以不要让它们击倒你,好吗?”
陆博远的手在颤抖,裴子安的声音温柔地将他包裹,他想起小时候他在太公的故居里总爱玩一个叫寻宝的游戏,他在古物和书架中穿行,对逝去的故事有着无尽的好奇心,那是他梦想的源头,也注定他是一个无比恋旧的人。他遇见裴子安,裴子安热烈得像一块用色大胆的画布,他和陆博远着迷的文物不同,他那么鲜活那么跳脱,可又微妙的有着共同之处——一种让陆博远忍不住想要探寻的冲动。
可陆博远并没有自信能留住裴子安,他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人,古板无趣得像长在土里的作物,自己恐怕都要作古,他问裴子安愿不愿意见他的朋友,那时候他的手心也在发抖,裴子安拒绝了他,陆博远想的却是果然如此。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预料到了这段恋情的归宿,被同样的问题蒙住了双眼,最后越行越远。
陆博远到如今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勇敢,就好比裴子安能直白地说出这些话,陆博远却永远只敢在背地里行事。
如果他可以多一些勇气,他会告诉裴子安,图书馆的厕所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相遇,陆博远从来没有去图书馆的习惯,只是见到了一个男生想要多了解他,于是特意坐在他的周围,看他从《陶瓷学概论》读到《中国陶瓷史》;他会告诉裴子安,在机场的时候他就后悔了,所以卑鄙地问裴子安可不可以继续做朋友,因为他不想裴子安忘记他;他还会告诉裴子安,在英国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借文物摄影的名义去省博拍过那么多照片,其实都只是为了看裴子安一眼。
陆博远唯一一次冲动应该是四年前,报名了省博的考古队,在长樱路上救下一只白眉毛缺耳朵的大黄猫,他忘了那时候他是怎么冲出去的,就记得那一瞬间陆博远想起他偷拍过一张裴子安的照片。
那是裴子安刚到省博没多久的时候,他抱着一只白眉毛的大黄猫,点着它的鼻子说:“糖老师别再乱跑啦,你要是丢了,我得哭死。”
裴子安笑了起来,阳光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像少年人初次动心的吻一样美好。
陆博远难得有假期回国,他躲在陶瓷组的小院外拍下了这一幕,那张照片太生动,以至于他在英国的每日每夜都忍不住拿出来看了又看,连那只大黄猫都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
车子撞过来时,陆博远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那只猫被他抱在怀里护得好好的,昏迷前陆博远就在想,他舍不得裴子安哭。
可实际上裴子安的眼泪总是为他而流,裴子安又哭了,他仰起脖子,喃喃地对他说:“一生短暂,让我陪你一起好吗?”
陆博远轻轻擦掉了他的眼泪,动作像对待一件珍贵的文物那样轻柔。固执的龙低下了头,裴子安本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可陆博远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裴子安就不能安心,他握住陆博远的手,让他宽厚的手掌停留在脸颊旁,像是示弱一般软声道:“心有非衣,心有裴。陆博远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不肯答应……”
陆博远愣了一瞬,瞳孔震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他所有卑鄙懦弱自私的一面,原来早都暴露在了裴子安眼前……
“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耻吗?说着那样的话,背地里却还纠缠你……”陆博远自嘲着。
裴子安伸手从他的额角摸到眉心,指尖抚平那里的皱褶:“你还爱我,我很高兴。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纠缠一辈子。”
这一晚,裴子安在陆博远家里住下,那扇门后面是什么他依然不知道,但他决定不再追问陆博远的秘密,因为他很爱陆博远,陆博远也很爱他,他相信他会等到陆博远主动告诉他的那一天。
第二十八章
刘瓷请裴子安做说客劝老先生去美国,裴子安纵然心中不舍,也知道让师父和子女团聚才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老先生并非不愿去美国,只是舍不得旧友和旧物,又习惯口是心非,不肯低头。
老先生跟女儿闹了矛盾,就找小徒弟诉苦:“这怎么可以选呢?都是我心头记挂的,一个也舍不下。”
“我懂的。”裴子安握了握他的手,这双手曾经修复过数以千计的珍宝,填补上那些裂隙的又岂是黏土那么简单,而是一位老人热忱的心血与数十年的青春。
裴子安问他要不要去省博看一看,老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轮椅一路推去省博不太方便,裴子安便给陆博远打了电话,请他帮忙开车载老先生过去。
老先生一见来人是陆博远,眼睛都亮了不少,格外热情:“小非,好久不见!”
裴子安这才想起来陆博远和老先生是认识的,不仅如此老先生还和他相见恨晚,称兄道弟,可恨他被瞒在鼓里这么久,他一时之间起了些报复的小心思,促狭道:“你和我师父关系那么好,那我是不是要叫你师叔了?”
陆博远掩面咳了一声,一副心虚的样子。
就在裴子安以为自己报复成功,忍不住得意忘形的时候,陆博远忽然在他的耳边说:“可以。”
裴子安瞬间从耳朵到脖子红了一片,在心中暗道,没想到陆博远如此禽兽,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轮椅由裴子安推着,跟随观众一起走进展厅。他们经过展厅中一排排的陈列柜,似乎也跟着穿过了一位文物修复师的一生,老先生絮絮念着哪一件瓷器是出自他的手笔,哪一件又是他珍爱的藏品,陶瓷馆里近百件展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都像是他的孩子。
裴子安心里有些难受,他本就是感性的人,不忍别离,亦不忍谈起时光老去。陆博远一路跟在他们身后,默默拍着照片,临到最后,他将存储卡取了出来,郑重地递交给老先生——这里面装的不仅是整个陶瓷馆的瓷器,也是老先生的回忆。
“好……好……”老先生激动地点着头,将那枚存储卡贴身收好,转过头悄悄抹去了眼角边的一滴眼泪。
他们都知道了老先生的选择,今天的省博之旅更像是一位老人与他的青春做了告别。
把老先生送回家后,裴子安依然打不起精神,心里一片酸胀,很不是滋味。
“老师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你知道他这个小老头儿平时都倔得很。”他说着低下了头,声音带上一丝悲伤:“我受不了离别……”
陆博远摸了摸他的头顶:“还有师叔陪你。”
”不正经!“裴子安给了他一个无语的眼神,不过好歹心里的那点悲伤散去了。
再过不久就是春节,陆博远却在此时接到了一个新工作,沈博的考古队邀请他去往多伦拍摄一部考古纪录片。他跟裴子安提起这件事时,裴子安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过之后,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陆博远看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好像他还不如锅里的肉来得重要,心里涌起了一些小情绪,霸道地从后面搂住裴子安,靠在裴子安的肩窝:“今年不能和你过春节了……”
裴子安觉得陆博远大概是在对他撒娇,这样的陆博远从前他是见不到的,莫名觉得十分可爱,他忍住了告诉陆博远他也会跟去的冲动,故意逗他:“没关系,反正前几年你也没和我一起过春节。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我说你别去,你就不去了?”
陆博远讪讪摸了摸鼻子,裴子安转过身和他四目相对:“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不是说好了,我陪你完成梦想,所以你尽管去做,我都会陪你。”
裴子安的目光柔得似水,却又蕴藏坚韧,原本萦绕在陆博远心底的一丝惶然,在这目光的洗礼中一扫而空,他忽然生起一股巨大的庆幸,珍而重之地吻在裴子安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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