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梓新拒绝为贝琪戴上铁网口罩,因此不能带贝琪一同进入地铁。所以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着贝琪的脚步。因为听觉灵敏了很多的原因,周围嘈杂的人声显得更为喧闹,扰得他心神不宁。
突然,涌动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摔倒,摇摇晃晃地撞到了乔梓新身上。没有抓紧绳子的乔梓新一松手,联系着贝琪与他的那根线,断掉了。他的另一双眼睛,在乔梓新一瞬间失神的时候,不知跑到哪里了。
失去了手中贝琪牵引着自己的拉扯感,无依无靠的无助感和无尽恐惧,在一片喧嚣中向毫无防备的乔梓新袭来。
“贝琪!贝琪!”
乔梓新疯了一样地向前冲去,想要追上贝琪。却不断地撞上行人,踉踉跄跄地要摔倒。周围充斥着狂躁的污言秽语,无情地鞭打着他。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虚无。明明还能看得见轮廓和色彩的右眼,竟然颤抖着将原本就模糊的色块扭曲融合起来。巨大的黑洞在眼前时隐时现,几乎要将乔梓新吞噬一般。
“贝琪!你在哪里?快回来!”
鸣笛,是汽车的鸣笛!鸣笛的声音从左耳的方向,尖锐地刺入了乔梓新的鼓膜,阵得他的大脑连带着一起嗡鸣疼痛起来。无力的四肢支撑不住强烈眩晕的头,乔梓新急促地呼吸着,感受到鸣笛声和一阵劲风从身边刮过。
“那个人怎么站到了机动车道上!”
“眼睛缠着绷带,是受伤的人吗?”
“哪里冒出来的精神病?”
“小心!哪边有车啊!快回来!”
急刹车时车轮与地面强烈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将乔梓新关进了绝望的牢笼,四周好像被钢铁铸成的猛兽包围了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将乔梓新猛地拉走。巨大的公共汽车呼啸着冲过身边带起的汽油味和震耳欲聋的鸣笛,像巨龙一样与乔梓新擦肩而过,扬起了呛人的烟尘,模糊了乔梓新睁开的右眼。
“汪、汪!”
贝琪的叫声由远及近,熟悉的毛绒绒的温暖触感将乔梓新拉回了现实,让他刚刚陷入狂乱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乔梓新这才意识到,刚刚松开了贝琪的绳子,他一时慌乱之下冲出了人行道,跑到了机动车道的中心。
那只拉着自己逃离死神的手,依然握着乔梓新的手腕。而乔梓新正整个人倒在那人的身上。
“那个……谢谢你,你是……”
然而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他。
缓缓地将热茶倒进茶杯,凭着水流进入杯中发出的声音的调值变化,乔梓新即使不看也知道杯子里的茶水满到了什么程度。
将茶水放在茶几上,戴上了眼镜的乔梓新在沙发上坐下,再次向对面的男人道谢。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虽然戴上眼镜也看得很模糊,但乔梓新能隐隐约约地看出来男人带着口罩。
男人掏出了小本子和笔,写下一行字。
——我叫陈晨,不久前失声了,不能说话,但能听见。
虽然早就猜到了对方一言不发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残障,但是实际上确认了,乔梓新的心里还是有些乱乱的。
“真的很感谢您的帮助,如果不是您,我大概当场就……”
——不用谢。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啊,最近刚刚摘除了病变的左眼。我右眼视力很差,就算是眼镜也只能矫正到高度近视。很抱歉,连救命恩人的脸我都看不清。”
乔梓新这才注意到,陈晨的字写得很大。笔画也被描过很多次,使线条变得粗而醒目。这样的细心让乔梓新说不出的感动。
——让我进你家,真的好吗?
乔梓新看到这样的文字不禁笑了出来。
“陈先生要是想害我又怎么会救我?当时的状况我虽然看不清,但是冲上来救我的只有您吧?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贝琪走过来趴在乔梓新脚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疑似呜咽的声音,尾巴扫来扫去的。
——它在哭。
乔梓新伸手抚摸贝琪修长的头颅,靠近眼睛的地方的确湿湿的。
“对不起,贝琪,让你担心了吧。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要伤心了。”
贝琪的呜咽声还在持续,暖烘烘的肚皮覆盖在乔梓新的脚上,给他一种奇特的温暖。
——以后请多加小心。
“嗯,我会小心的,多谢提醒……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乔梓新,乔是大乔小乔的乔,梓是木加一个辛苦的辛,新就是新旧的那个新。”
——乔梓新?
“嗯,是这样写的。请在这里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我想要找一个方便的时间好好感谢您。”
——不用了,我没做什么。
“不可以,请您一定要留下联系方式。不然我不会安心的!对于陈先生来讲这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我来说,这可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所以,拜托您了。”
陈晨犹豫了一下,缓缓动笔写下了一串号码。
“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给您打过去。”
陈晨的手机响了起来,乔梓新的号码自然也留在了对方的手机上。
——你也很累了早些休息。我不叨扰了。
对方也有自己的事情,乔梓新不方便过多挽留。乔梓新将陈晨送到了门口,陈晨便不让他继续送下去了。乔梓新只能注视着陈晨模糊的背影,很快地与周围界线不分明的轮廓融合在一起。
从那以后乔梓新与陈晨开始有了频繁的联系。
乔梓新本不是那种热情而喜爱喧闹的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执着地与另外一个人保持密切的联系。向来都喜欢独处而不合群的乔梓新已经很久没有与一个人走得如此之近了。
是因为疾病导致了心理脆弱,所以才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吗?是因为贝琪的到来敞开了心扉,才顺其自然地信任了萍水相逢的陈晨吗?还是因为对方也是残障人士,感到同病相怜吗?
大概……都有吧。
陈晨是个自由职业者,因为旅行来到乔梓新所在的城市,最近暂时定居下来。平日里工作时间不固定,忙得时候好几个星期都找不到人;闲下来的时候,甚至能连续好几天都跟乔梓新混在一起。
——陈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想到这里,乔梓新忍不住笑自己的脑袋已经生锈了。对方已经失声了,当然不会说话。
“沉默寡言”应该是指陈晨笔下的文字给人的感觉。
陈晨的文字很沉稳、很平淡,基本不用语气词。很少使用感叹句,多半用的都是陈述句,标点符号也中规中矩。很难看出来其中有什么情绪波动。
与之相对的,陈晨一开始似乎在刻意与乔梓新保持着一定距离。与乔梓新相处时十分拘谨,一直都带着口罩,有时甚至把仅仅露出来的半边脸藏进帽子里。
乔梓新本以为陈晨并不喜欢二人有过多的交集。可是没想到自己30岁生日的时候,在外地工作的陈晨竟然特地跑回来为自己庆祝。还带来了乔梓新无意之中提过一句“好看”的钥匙包作为礼物。
乔梓新这才想到,陈晨因为意外突然失去了声音,心理定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自然会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而感到戒备,不敢与人亲近。与自己一开始避开同事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实际上陈晨并不讨厌乔梓新,也很想跟乔梓新保持这样的朋友关系,只是碍于一些心理的障碍,迈不过这个坎罢了。
察觉到这一点,乔梓新开始主动拉近与陈晨的距离。
如果不是陈晨,乔梓新摘除左眼后心底那一丝微弱的消沉,可能不会消失得那么快。因为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温暖,乔梓新也想把这份温暖回馈给对方。曾经无法相信任何人的乔梓新竟然会主动出击,这是令乔梓新自己都大感意外的。
秋天,随着乔梓新30岁生日的过去一同离开了这座城市。雪花轻轻地飘落在了不久前还是被落叶覆盖的街道。
“陈晨,我带着眼镜,没问题的。”
乔梓新笑了笑,身边的陈晨十分担心他的样子。虽然乔梓新看不清楚陈晨的表情,但平常总是注意跟他的身体保持一定物理距离的陈晨,今天跟乔梓新走得格外的近,总是犹豫着要不要扶着没有贝琪跟着的他。
今天二人的休息日正好重叠,乔梓新去医院复查后,跟陈晨约好去一家很有名的烤肉店打打牙祭。由于烤肉店不允许宠物入内,所以乔梓新只好把贝琪放在家里。
——最近视力没有下降吗?
“嗯,跟医生说的一样,左眼摘除后右眼的状态就不再恶化。手术后已经三个月了,状态一直很稳定。目前看来短期内应该不会失明。”
——那就好。
一进烤肉店,乔梓新的眼镜就上霜了,白雾整个糊在镜片上,什么都看不清。细心的陈晨见此马上递上一张纸巾。
“定做的义眼看上去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乔梓新擦拭着镜片,对陈晨眨了眨眼睛。
——很自然。
“不过倒是我很想知道你不摘口罩怎么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