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男孩的侧脸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干净而纯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上投下斑驳的淡影,浅浅地刺入心房。
如果不是工作在身,许然根本不想打扰他进行唯一的娱乐活动。他去厨房给董子琦倒了杯橙汁,回来就看到董子琦俯身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许然怕他跌倒,忙过去扶住轮椅,问,“找什么呢?”
董子琦把手机递给他,许然一看,是刘铭发来的机票信息。
“我还有一个手柄,舅舅今天晚上过来,我要他陪我打游戏。”
许然失笑,“小鬼一个,就知道玩儿。”
刘铭研究生时期就开始自己创业,现在生意做到了祖国最南端,算不上大老板但那身份确实羡煞旁人。对于董子琦接纳了许然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说,“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许然笑着摇摇头,“是他自己聪明,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刘铭摸了摸董子琦的脑袋,“夸聪明不夸努力,说明表现得不怎么样。今晚没有游戏玩了,赶紧写作业去。”
董子琦原本挺开心的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赌气不理两个大人了,转出客厅找保姆要吃的。刘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回头对许然说,“琦琦从小就不太爱见人,加上截肢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待在这栋房子里不出去了。”
“怎么会呢?”许然疑惑,“他总要长大的。”
“没有人教他。”刘铭叹了口气,“我姐和姐夫工作忙,对孩子百般溺爱,我生意又不在这座城市,外人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他顿了顿,“以前也请过家教,那人对琦琦说,他会觉得生气难过只是因为想撒娇,不过是没了两条小腿,安上假肢就好了,没有必要难过,太矫情了不像个男子汉。琦琦气得三天没吃饭,把我姐吓的,之后再也不敢请人来家里了。”
“……”
“我得跟你道歉,”刘铭对他低下头,“在介绍你来之前,我给我姐说了你所有的情况,也看过照片,他们才敢让你试试。”
健全的人无论说什么,董子琦都只会觉得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唯有许然,这个跟他情况相近的人,才会产生一点微乎其微的共鸣。
看着刘铭的发顶,许然心中忽然掀起一股年深日久的酸涩。
他又何尝没听过这种话?那些自以为是鼓励的话在当年的他听来只有深深的嘲笑。他有多想对那些人说你们懂什么?如果真像你们说的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们还会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异类?
他消沉过、彷徨过,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选择与自己妥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那些人中或许真的有想要认真鼓励他的,但都被埋没在了无止境的嘲笑与讽刺之中。
让董子琦去分辨哪些人带有善意、哪些带有恶意还很难,他见的人太少了,比当年的许然还少,注定不可能接受那些听起来比较刺耳的忠言。
许然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帮他。”
刘铭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饭后他跟刘铭聊了很多,大学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会儿倒觉得彼此挺投脾气。刘铭好歹是陪着董子琦打了游戏,非拉着许然一起看,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住下吧,大晚上的回去也不方便,反正这里没外人。”刘铭说。董家父母都出差,保姆下班回家了,房子里就剩他们三个男人。
许然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塞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无法,只能含笑答应。
这一晚董子琦很兴奋,上了床以后还拉着刘铭絮絮叨叨地说话,好容易给哄睡了。洗漱完毕许然去客房,路过二楼客厅的时候看到刘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喝酒。许然脚步顿了一下,走了过去。
刘铭把啤酒递给他,许然摆手说不喝。
“你以前聚会的时候就不喝酒,怎么现在一点都没变。”刘铭说。
“我本来就不爱喝。”许然笑道。
沉默半晌,刘铭忽然问,“以前聚会你总要在九点前离场,他们都说你对象管得严,是真的吗?”
许然一怔。
九点是贺承从公司实习回来的时间,他总要去接人,大多数时候要给那个忘记吃晚饭的家伙带些宵夜。
没人知道许然要见的人是谁,都擅自认为是某个跟他一样沉默内敛的姑娘。
“毕业的时候你不是挺想留在北方的吗,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刘铭问,“跟对象处的不顺利?”
“是啊。”
许然双臂架在栏杆上,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市夜景,淡淡道,“前段时间分手了。”
刘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喝了口酒,道,“贺承那家伙确实不好伺候。”
“……什么?”
许然大惊,猛地抬头看他,用力太猛差点栽倒。刘铭连忙扶了一把,无奈道,“反应这么大干嘛,我早就知道了。”
大三那年的一个晚上,临近熄灯时间刘铭匆匆从校外赶回来,正看到许然拿着个餐盒,对一辆黑色轿车里坐着的人说着什么。
用刘铭的话说,就是……
“那时候就算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单看眼神就知道,车里的那个一定是你的爱人。”
又过了两天在某个企业的宣讲会上,刘铭知道了贺承这个名字。
不为人知的心事被毫无征兆地提起,许然心脏跳得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认识他?”
“学校里自主创业的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刘铭耸耸肩,“不过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
许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刘铭知道他的性向,会不会觉得对董子琦的影响不好?刘铭知道的话,董家父母知道吗?
他兀自慌乱着,刘铭看了他一眼,宽慰道,“放心,我没跟我姐说。没有必要。”
“……谢谢。”
等许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刘铭问,“为什么是他?我知道有不少gay的性格比贺承要好得多,你不应该被他那种人束缚。”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许然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就……大概是孽缘吧。”
刘铭拍了拍他,不知是什么意思。许然有些混乱,跟他道了晚安逃回客房,刘铭也没有阻拦。
莫名坐立难安,许然又去洗了把脸,回来坐在床上发愣。
董家的房子很大,大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客房没什么摆饰,空空荡荡,像极了许然现在的心情。
刘铭居然知道。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毫无睡意,但已经午夜了,他必须强迫自己睡下。合眼前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过来看,发现是给董子琦买的练习册的配送消息。
送货地址是董家,确认明天收货。发送短信,关机。
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陷入梦境。
许是床铺比家里软的关系,这一夜他没有惊醒,一觉天亮。
第二天中午快递到了,董子琦一听是练习册就躲得没了影,许然去收件签字,中午大太阳晒着,快递员将帽檐压得很低,都看不见表情。
“是许然先生本人吗?”他反复确认道。
许然就差把身份证给他看了,快递员才将包裹递给一旁的刘铭,转身离开。
刘铭眯起眼睛望着快递员离开的背影,说,“这年头还有这么敬业的快递员,难得。”
许然也觉得奇怪。南方的夏日晒得人头晕,他莫名有些心悸。
怪了,昨晚休息得不错,怎么还是这么不舒服?
心头笼罩着淡淡阴云,许然努力让自己不这么敏感,把那点不安尽数抛到脑后。
已经没什么能够伤害他的了,所谓心悸,大概是水土不服产生的错觉吧。
刘铭这个年假放得十分惬意,每天都出门溜达,硬拽着董子琦不成就转过来祸害许然。除了家教日白天晚上的接送,周末还非拉着人走街串巷地找小吃。C市市井文化丰富,就算转上三个月都不带转全的。
许然走路不方便,就坐在店门口看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回来,每次都买的拿不动为止。
“离家太久了,就想这个味儿。”刘铭毫无形象地吸溜一碗豌杂面,红红的辣油附在面条上,看得极少吃辣的许然口中生津。
许然拽了张纸递给他,说,“想家就多回来嘛。”
“哪儿能由着性子来呢,总得讨生活。”刘铭淡淡地说。
讨生活,许然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日子里所有的不如意在这个词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无论腰板是弯是直都得过下去,这么一想,以前受过那些的苦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刘铭再没提过关于贺承的话题,只是像对普通朋友那样对待许然,这让他十分感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刘铭道,“而我对窥视别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这么委婉地说“我不在意你是gay”许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身边总有一些神奇的人,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介绍刘铭和白锦明认识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