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白用力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羞耻和惭愧。
他需要跨过的东西有好多。但还好,他遇到了祁川。
他让他有梦可做。
“对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说话的人,你可以尝试多和他们待在一起,”叶岑岑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道,“如果可能的话,试试把心里过不去的那些场景说给对方听,那一定是你很信任的人吧?能够治病的不止是医生喔,还有对你来说重要的人,也可以做到的。”
郗白动了动嘴唇。
谢谢,我会试试的。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郗白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足够幸运,足够碰巧,那个场景里有祁川,他一定要清楚地念出他的名字……然后,下一句呢?脑子里居然只剩四个字了。
他多想把“我喜欢你”说给他听。
第十六章 七夕
八月七日,郗白走下楼的时候才一点三刻不到,酷暑的气息随着蝉鸣一齐涌来,他轻快地跑下楼梯,冲进了亮堂的日光里。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他想站在上一次见面的街边等祁川,这会是他经历的最让他雀跃的等待了,但没想到祁川已经提前到了。
而且对方也太……
祁川穿了一身黑色,长腿跨在一辆银灰的摩托车上,牛仔裤的裤脚卷起两道,露出精瘦的脚踝。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缝隙在他身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光影,他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机车头盔,眼睛半眯着,剑眉轻挑,时不时抬起手指蹭过高挺鼻梁上的汗。几乎所有经过他身边的女性路人都要看上他几眼,暗叹这里有从少女漫画里走出的情节。
郗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跳出来了,不良少年不知低调为何物,每次出场都如此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整颗心。而且他还会对他招手,对他笑,把头盔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再将带子扣好。
祁川痞痞地吹了个口哨,他拍了下后座,朝他扬了扬下巴。
“上来。”
郗白小心地跨坐上去,皮垫被晒得有些烫,他的手心也出汗了。
“那地方有点偏,不好打车回来。这我找蓝狼一哥们借的。”
祁川简短地解释道。他没有跟郗白说要去哪,郗白从昨晚到现在也没有问。他没发现这里有种奇妙的默契,他相信郗白愿意陪他去任何地方,而事实的确如此。
他踩了两脚油门,在轰轰的引擎声中回头提醒一脸新奇的郗白,“扶稳了啊。”
其实郗白的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眼睛转了一圈,知道脚可以踏在哪,但是好像并没有哪里可以给他抓牢,除了……
祁川猛地一踩油门,把车飙上了路。由于惯性,郗白整个人往后一倾,他本能地伸手抱住少年的腰,随后就因为自己这样大胆的动作而呼吸一窒。
但他好像听见了,耳边鼓动的风中,祁川轻轻笑了一声。
机车在主干道上呼啸而过。郗白觉得自己完蛋了,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如同被刻下了烙印,以后所有夏天,所有雨天,所有起风的时候,他都会再想起这样心动的感觉。他正起身子,与祁川的背稍稍隔开了几厘米的距离--他怕贴得太近了,会被祁川感受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这是二零零八年的七夕,郗白被祁川一路载到城郊,双脚再次着地的时候他都有点站不稳了。祁川将车停好,带着他沿着石板路往下走。眼前的天空比市区开阔,满目绿草和灰白的碑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一切都很安静,这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甚至可以说是远离凡尘的地方。
墓园。郗白做了无数种猜测,还是没够着祁川心思的边角。他先是惊讶,随后便迎来了五味俱全的触动。这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陪他来的地方吧,偏偏祁川带上了自己。这种奇异的依赖和信任值得他暗自窃喜,但这个地方本身与“喜”背道而驰。千百人的思念和遗憾停驻在这里,只是嗅着花香就让人隐隐觉得难过。
墓园门口的小路上有花农坐在板车边,无声地注视着零星的缅怀者。祁川买了一束百合和一捧黄色的菊花,把它们抱在怀里。百合白色的花瓣随着风亲吻少年黑色衬衫的领子,这一幕特别像日式电影里,某个无疾而终的故事的结尾镜头,郗白只是看了一帧就感到鼻酸。
祁川走了几步才发现郗白没有跟上来。他一回头,看到小家伙还站在板车前,买了一捧白色的菊花。把找来的零钱快速塞进口袋,郗白小跑着追上他,无论要来看望的是谁,他都不想空手过去。
他对他扬起一个浅浅的笑脸。
其实祁川一直对于“优等生”这个群体没有一点好感。学校里最不缺高分低能,和高分就看不起人的优等生,连已经算是熟人的殷染,都会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优越感和对于学渣行为的鄙夷--这没有谁对谁错,只是祁川不喜欢这类人而已。
但是郗白不一样,郗白是真的很懂事,祁川每多和他相处一分钟,就多一分这样的确信,原谅他贫乏的词库里只能想出“懂事”这一个模糊的形容,要不就是……
他可真好。
而且郗白是真的因为不方便表达所以才很少表达吗?施钧洋他们上课传纸条都能写两页纸的废话,没心没肺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而郗白相反,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想说而已吧。并不是因为不懂而不表达,而是因为他感受过太多才不说话。
这也是你躲进沉默里的缘由之一吗?
祁川的视线寻找到男孩白净的脸庞,他低头嗅着花的味道,柔软的白色花瓣与他的气质十分相称。当一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思索有关另个人的一切,这意味着什么?一道无形的线横在所有人中间,当越过它,他能看见的就只有特定的某一人了。
郗白不知道祁川此时的脑海里满满地想的都是他,他在一旁默默猜测着他们此行来吊念的人的身份。无论是谁,都是对祁川来说很重要的人吧。他的大家庭中所有长辈都健康地生活着,他还从未来过墓园这样的地方。待祁川踏过青草,把花放在相邻的两个石碑前,郗白才得到答案。
1924.3.29-2005.8.11 李冬梅1920.12.3-2006.8.30 赵青“这是我外公外婆。”
祁川盘腿坐下来,手指擦过碑上刻字处的浮灰,像是回忆起什么温馨的场面,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现在在上边还斗不斗嘴,反正在我小时候的每一个夏天,买的西瓜够不够好,出门前谁忘了关电扇,他俩要因为这种小事争好久。”
郗白把白菊放在了祁川外婆的碑前,和百合贴在一起,然后他坐到祁川身边,抱着膝盖听着他悠悠地讲述。
“一个喊一个‘死老头’,一个喊一个‘死老太婆’,切……其实感情可好了。三年前的七夕,外婆兴致勃勃地倒腾出了一桌饭菜,明明前几天还说着胸口闷不舒服,现在想想,那天应该算是--啊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回光返照。
郗白注视着眼前百合花的某一片花瓣。祁川手撑在地上侧过身子,手臂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回光返照’,是这个词吧。”祁川啧了一声。“送走了外婆,老头子没事就开始叨叨我,没想到就隔了一年……也是七夕,他两腿一蹬跟着走了,真是利索。”
祁川扯了扯嘴角,小声喃喃道,“哈,这俩老家伙有没有想过我啊,我从此就对七夕有阴影了好吧。”
少年说话的语气倒是轻松的,甚至从头到尾还有股调侃的味道,但一边的郗白听了,只感觉心里揪着疼。至亲的长辈一前一后在同一个日子离开,他们拥抱了属于这个节日的浪漫,然后把活下来的孤寂留给了未亡人。郗白不由地胡思乱想,想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祁川会不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这一天陪恋人约会,还是也会带她来这里,柔声讲述着上上一代人的,直至死亡都无法终结的爱意?
多想每一年的今天都这样陪着你,直到我死去。
--郗白在此时又多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夏日热腾腾的风吹过墓碑上的花,扬起少年的衣角和发梢。祁川不说话了,沉默不是他习以为常的举动,却是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做的事。就这样在这里坐一下午,什么都不说甚至什么都不想,他会感受不到自己在流汗,感觉不到一切火焰里的燥热,能平复他的就是有关童年的记忆碎片里,在他睡着时为他扇扇子的,那两双布满皱纹的手。
徐徐地将要说的话在心里说完,这里躺着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他于此坐多久都不会嫌长。可是想起郗白还在身边,祁川这次没有待太久,太阳落山后的墓地到底还是有些阴森,他可不想吓坏小白兔。
他也没细想为什么自己“一时兴起”就带郗白来了这里,他这可是第一次带人来,真不想承认有个人陪的感觉的确不同。
“走了。”
少年站起来拍拍裤子,准备告别了。他身侧的男孩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面对着两位长眠者鞠了一躬。祁川蹭了蹭鼻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恰好看到石碑上滴落了一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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