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稚柳一声长叹,觉得自己脑子是进了水,他往后一靠,仰面躺在那床垫上头,细想着刚才那秋小千的容貌,又捏了捏自己的脸,做了一番对比后,突然恶寒起来。他坐起身“呸呸呸”了好几下,他惊惧的发觉自己竟然不由自主的同那秋小千起了攀比的心。
顾从周心里惦记着谢稚柳,他虽是见到了故友,可也没有多聊。周定海本想着再让秋小千唱一曲给顾从周听,顾从周也说改日吧,没多久便送客了。
他们走后,顾从周便上了楼,一进屋便见到自己的被子枕头都被丢在了地上,他摇着头走到床边。那谢三前世可能就是只贪睡虫,此刻竟然就这样睡着了。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谢稚柳,只是一下,谢稚柳就睁开了眼,他盯着顾从周,第一句便是,“那秋小千就是个戏子,你也看得上?”
便是这一句话,掀翻了所有温柔缱绻,顾从周一顿沉下了脸,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眯起眼审视着谢稚柳,多日以来的和睦相处一朝分裂,他道:“那我还是娼妓之子,你也是这般想我的?”
第13章
“娼妓之子”这四个字就是顾从周的软肋,谢三知晓他的过去,目睹过他最卑微的时候,如今看着矜贵体面,可心里头总有自卑在。
他低头审视着谢稚柳,谢三被他的目光灼痛,他是口不择言,心中所思与口中所言根本无关联,他仰起头看着顾从周,茫然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从周不语,谢稚柳的声音又弱减了几分,小声说:“我就是……就是讨厌那个秋小千。”
“为何讨厌?”顾从周问他原因,谢稚柳急得都快出汗了也答不出来。
顾从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秋小千是我在还未去谢家时便认识的朋友,他同我算是一起长大。”他微微停顿,“在那勾栏院里一起长大。”
春风不懂飞雪,谢稚柳望着顾从周,还是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叫着“哥哥”两字,抬起手妄图去攥住他,却被顾从周躲开了。
谢稚柳急哭了,他道:“我没有那意思?我没有瞧不起你,说是娼妓之子,可我自己不也是被卖到了那里面吗?”
顾从周徐徐叹了口气,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腹中话颠来倒去落到了嘴边却只成了三个字,“我知道。”
他说完就要走,留着谢三呆了好一会儿,他坐在那堆狼藉里,突然站起跳到地上,一脚踢飞枕头骂道:“你知道?你知道个什么啊?”
自那之后不管是顾公馆里还是那督办办公室日子都是不大好过的,顾从周本就是不好相处的人。平日里也没见他多和善过,这些日子里更甚,冷着脸像个活阎王似的,走进走出都让人无端感觉到一阵寒意。
天也越发冷了起来,秋小千在小客厅里和顾从周说完话,看着夜深了,便让管家把自己的大衣拿来,他同顾从周说:“我也该回去了。”
顾从周微颌首,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出去。”
管家把大衣拿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个佣人手里端着两碗粥,秋小千接过衣服,管家对他们说道:“先生今天是腊八节,厨房煮了些腊八粥,你们也喝一碗吧。”
顾从周接过青瓷小碗,递给秋小千,“吃了粥再走吧。”
秋小千听了便放下了衣服重新坐下,他接过瓷碗,汤勺轻轻搅拌,他说:“里面放了好些东西。”
管家笑道:“统共放了胡桃仁、松子仁、莲子、红枣、葡萄、玫瑰、桂圆肉、荔枝肉,揉进了砂糖味道清甜,谢小少爷都吃了三碗了。”
秋小千听到谢三眉头微动,瞧瞧看向顾从周,见他吃了几口粥,眉头皱起,“太甜了。”他把粥碗放下,又道:“吃了三碗?他可真是只金猪,他要在吃就别给他了,晚上少吃些才好。”管家连声应着。
秋小千也只是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他的扮相得是需要他柔美可人,可他又是男子不能像女子那般纤瘦娇弱,便只能从饮食上着手,没吃一餐都需克制小心,生怕吃多了坏了模样。
倒是那谢三,一连吃了三碗腊八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
顾从周把秋小千送到门口,屋外寒风阵阵,秋小千光是站着便直打哆嗦。顾公馆门外的光晕在秋小千柔美秀丽的面上,白俄司机正在把车开过来,秋小千说:“那么晚了……”
顾从周应了一声,对他说道:“你早些回去吧。”
秋小千抿了抿嘴,顾从周便道:“改日我来梨园看你的戏。”
白俄司机已经到了门口,秋小千颇有不甘,又看了顾从周几眼,那位顾督办已转身走了回去。
他脸上显出落寞,叹了口气便上了车,庞蒂克驶出那片豪气的公馆建筑,离开了租界回到了他那胡同院子里。秋小千像是又做了一次奢侈的梦,从车上下来,他拢紧着身上的外衣,白俄司机没急着走,绕到车后打开车厢,把里头的几样东西都给拎了出来。
秋小千一愣,忙走过去问:“这是什么?”
白俄司机说了几句外文,秋小千一概听不懂。那些礼盒一样样拿出去都是要很多钱的,被放进了屋里,礼盒上头还卡了一张纸片,秋小千抽了出来,上面是顾从周的自己,说是要给他的礼物。
秋小千不是没过这些礼物,他进贵客府中唱戏能收到些,又或是和人在床上做些什么也能收到些,可在那顾从周这边,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
他说给顾从周唱戏,就几句顾从周便说有些吵闹,他便不唱戏,想做些别的,顾从周又露出些许不耐,秋小千便什么都不敢动了。偶尔顾从周从公文里抬头与他说上几句话,心情好时会谈及幼时玩闹时光,那是秋小千最放松的时候,可这时间也是极少的。
此刻,秋小千看着这些平白得来的礼物是一点都不觉得高兴的,他把纸片揉搓成了一团,丢在了那堆礼物中间。
第14章
送走了秋小千后,顾从周折返回了书房,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金丝边框的眼睛架在鼻梁,台灯落下的光跌在他的侧脸之上。他同谢稚柳是一个父亲,可长相却是大不一样,若是不提怕是不会有人会相信他们俩会是兄弟。
他的侧脸如刀,下颌弧度凌厉冷硬,绷紧的面颊便是一块融不化的严冰。谢稚柳却不同,圆润的弧度,嘴角总是上扬,弯着一双月牙眼,叫人看着讨喜。
铱金钢笔搁在指间,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时间略久晕开了一小圈黑色墨水,顾从周看着那黑圈,手指微动,铱金笔尖划开一个弧度,几笔线条下去,一只栩栩如生的猪崽子模样出现在了他的公文页上。他盯着那图案出神,正欲涂抹去时,门突然被推开,就见谢稚柳披了一件月粉色长袍“蹬蹬蹬”进来。
顾从周从旁抽出一张纸悄悄掩上,他皱起眉,轻咳一声,“有什么事?”
他们也有好几天没怎么讲话了,此刻又是这样,谢稚柳心里又气又委屈,可奈何他是实在不舒服。他走到顾从周跟前,手捂着肚子,耳廓微红小声道:“我像是胃胀气了,睡都睡不着,还泛着恶心。”
“怎么会这样?”顾从周问完自己就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吃了三碗腊八粥。”
互相对视着,谢稚柳先撇开了眼,他那模样实在是可怜,紧着嗓子问:“有消食的药吗?我可太难受了。”
顾从周对他说:“没有。”
“那有什么法子吗?我胀得睡不着觉。”
谢稚柳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走着走着受不似的坐在了地上,顾从周起身把他捞到怀里,“你这是吃了多少?”
谢稚柳如实道:“后头又偷偷去吃了两碗。”
顾从周都懒得骂他了,揽着他坐回了椅子上,谢稚柳屁股落在他的大腿上,蹭了几下想要起来,肚子就被顾从周轻轻按住揉了几番。
顾从周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边,“我听人说这样顺着揉也能消食。”
谢稚柳是享乐主义,一开始的不自在不适应都因为肚子上这抚摸的动作而缓缓消退,胃胀积食的感觉似乎真的渐渐好转。他逐渐舒坦放松下来,身体倚靠在顾从周怀里,没多久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顾从周轻唤,谢稚柳嗫喏着喊了声哥,顾督办微怔,接着脖子便被搂住,谢稚柳把脸埋在他的颈侧,软乎乎的蹭着,他呓语道:“哥,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一声叹息似一片雪花落下,春风不定昼夜不息,他的眼里把谢稚柳睡时的模样藏了个遍。
他知道这人贪睡贪食,也知道他没有坏心思,从不会克扣下人,对谁都是好的。
可撇去这些,顾从周更知道谢稚柳是只当他是哥哥,一个照顾一处依靠一份寄托,却唯独没有……爱意情愫。
思及此,顾从周眉头微蹙,拖着谢稚柳的腰,把人抱在怀中站了起来。
第二日谢稚柳醒来本想去叫顾从周一块吃早餐,却听管家说他早已吃过出去了。谢稚柳心里便不大畅快了,早饭也没吃多少就匆匆上楼。
顾从周那女秘书就算是天再冻,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套裙丝袜高跟鞋,她今日涂了艳红色的口红,走到顾从周跟前接过公文时,还特意问道:“顾督办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