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绪风睁眼就看到那只巨大的怪鱼在岸边死气沉沉地趴着,五对膜翼全都耷拉了下去。
“它怎么还在这里?”
白则确认他身上无虞,问道:“你在幻境里也见到它了?它叫鳛鳛,是个很古老的鱼种。”
“嗯,我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则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的魂魄被引入幻境,遇到危险,坚信自己在幻境里被杀死了,你的魂魄就暂时无法回到躯壳中。”
“然后呢?”
“这个时候来杀死你的肉身,你的魂魄就再也回不来了。”
梅绪风不解:“为什么他们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害我?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好?”
这就与白则不愿让梅绪风知晓的事情有关了,在魂魄不离体时杀了梅绪风,只会加速归墟和他的魂魄融合,让梅绪风活得更长久罢了。
而如果在魂魄离体时杀死肉身,归墟才可能离开梅绪风的身体,另寻寄主。
他早就看得出,寿命一事也是梅绪风心中的一个结,他不愿让梅绪风知道,寻死反而有可能延寿。现在梅绪风年轻气盛的,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白则答道:“谁知道呢,只有问他自己了。”
月令刚才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看到梅绪风依旧迷惑不解,打岔道:“就算杀了你,你也会复活,所以他们想把你溺在水里让你多死几次呀。”
白则狠狠瞪了月令一眼:“多嘴。”
月令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梅绪风捕捉到了“复活”二字,猜测白则对此心中有数,准备按下不提,回去找个合适的时机去问。
他问月令:“你又是为了什么要背叛我?为族中的九尾狐?”
月令湿漉漉的小眼睛里溢着委屈:“鳛鳛说如果我把你引到海边,他就放过我们全族。”
梅绪风有些失落:“所以你这些天在我身边都是装的?”
月令点了点头。
白则微微叹了口气:“这种承诺你也信么?你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他手上却握着你在乎的几十条性命,如果你照他说的做了他却毁约,你有什么办法制约他么?”
月令被白则教训得低下了小脑袋,它一个未成年的小狐狸,哪有那么深沉的心机啊。
白则望着在沙滩上已经快被阳光晒成鱼干的鳛鳛,道:“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他?”
鳛鳛张开鱼嘴一边恸哭一边诉说着,从梅家祖宗在几百年前如何迫害他们这种面相不讨喜的海妖开始,一路声讨到梅绪风,说他见一个沾点邪气的妖就捉、瓶子里关着的妖都快能开博物馆了。
故事生动,逻辑缜密,声泪俱下,听得梅绪风心里都有些触动:“白则,它的身世好惨。”
白则见惯了惨剧,不为所动:“它再惨你也无须理会,人间祸事是永远除不完的,能保持善恶对等的秩序已属不易。你这么善良,会伤到自己。”
鳛鳛还在控诉,白则就有些不耐烦了。他愿意惩恶扬善,也愿意伸手相助身陷囹圄之人,但他唯独不爱听别人的长篇大论。悲剧也好丑恶也罢,他见得太多,若要再听一遍,耳朵都要长茧了。
梅绪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则,他毫无触动的神情显得有些冷酷。
白则闭上了眼睛,感受城中妖气的浮动。在鳛鳛被打败之后,原本失踪的一大批妖都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他们的故乡。帛度城是人间的大城市,也是妖魔聚居之地,归来的妖数量极多。
这一切,就发生在梅绪风昏迷的这几刻钟。
游魂都被白则叫来的鬼差带着,依次上了黄泉道。这些游魂并不是怨灵,白则无须跟着镇住他们。连地府失窃的彼岸灯和少许无义草,都凭空出现,跟着浩浩荡荡的游魂一起入阴间了。
梅绪风看着白则觉得有些怕,要不是白则的怀抱依然温暖,令人安心的灵力包裹着他,他一定会被白则冰冷的表情吓到的。
“白则,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呢?”梅绪风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白则对梅绪风笑得很温柔。
白则又转头望着鳛鳛,对它勾勾手指:“你因为恨梅家,所以几次三番地要置梅绪风于死地,是不是?”
鳛鳛嘶哑地应着,说他就是恨梅家入骨,现在既然被抓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白则冷声道:“好啊,那你唱首歌给我听听。”
鳛鳛:???
第42章 新秀
梅绪风听了白则的话也有点懵,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白则让鳛鳛唱首歌, 是要辨认他哼出来的曲子,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给自己下幻术的人?
但这黑嘴飞鱼怪先说了一句“我不会唱歌”,然后强忍着屈辱似的憋了半天, 才憋出一个五音不全的调子。而且他唱的根本就不是歌, 是鱼吐水。
白则的表情也没那么冷淡了,倒不如说,他刚才那张严肃的脸就是装给鳛鳛看的:“鱼嘴会唱歌就怪了,你们呀, 都被会唱歌的给骗了。”
鳛鳛还是坚持往自己身上揽黑锅,把之前如何偷袭梅绪风的细节都一五一十地说得很清楚。白则还是摇摇头:“我知道不是你。”
梅绪风越看越不解,只见白则对他使了个眼色:“把你那个羊脂玉净瓶拿出来。”
“是克莱因瓶, 你以为我是银角大王么……”
白则哭笑不得:“你给法器起这么个名字我记不住啊。”
梅绪风挑眉,似乎发现了自家偶像不为人知的缺点,但眼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他拿出克莱因瓶,和白则对视一眼, 不顾鳛鳛坚持背黑锅的叫唤声, 将他收进了银灰色的瓶子里。
瓶子里的妖鬼好久没遇见新来的了,都纷纷凑到比鲸鱼还大的鳛鳛身边围观。
海滩周围被白则设下了关闭营业的幻术, 没人进来,眼下只剩白则、梅绪风和月令。
白则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九尾狐一族已经回来了,你走吧。”
月令在面前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自知没脸留下来。可他最近天天被梅绪风当成真正的宠物养着,不用住在瓶子里, 除了因修行只能自己出去采露水和雪水之外,日子过得很温暖,每天被梅绪风摸着毛睡觉,早就有些乐不思蜀了。
梅绪风见他样子可怜,心有不忍。妖和人不一样,目的简单,心思直爽。对鹿遥,他要是口头上原谅了,对方就会以为他好欺负,得寸进尺。但月令族中困局已解,就不会再害他。
于是他说:“你要是想回来看我,我还是欢迎的。”
白则似乎对他的软心肠颇为苦恼:“你这么好说话,别人就会变本加厉地害你。”
“知道啦。”梅绪风笑得开怀:“我不是还有你呢么。”
月令和他们分道而行,依依不舍,带着愧疚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九尾狐修行的洞中。
等月令走了,梅绪风问白则,为什么他会知道鳛鳛不是背后策划一切的那个人。
白则耐心给他解释,其实最关键的破绽在于,鳛鳛说他是因为恨梅家的人才要害梅绪风,但其一,它活了那么多年有得是害梅家人的机会,却都没动手,太不合理。
其二,如果神隐认鳛鳛为主人,它何必这次自己从海中现身呢?显而易见的,它根本打不过白则。
“那首歌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幻境里听到的那首曲子,我从没听过。”
梅绪风心下不安,如果是白则都没听过的曲子,他们还怎么查呢?
白则看出了他的情绪,继续说:“别担心,我没听过的曲子,反而更好推断。有一种海妖,族中每只妖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曲子,宛如天籁,旁人学得会音调,但都唱不出他们自己十分之一的□□。而这些曲子,有蛊惑人心的作用。鳛鳛急着背黑锅,应该也是陷入了歌声带来的幻觉。”
梅绪风想起自己读过的各类鬼神传说,试探地问道:“鲛人?”
白则点点头:“对,但是鲛人族一百多年前就被人类灭族了。”
“怎么会……”梅绪风惊诧不已,既是为鲛人的灭顶之灾,也是惊讶这件事发生得离自己的时代不远。
“鲛人泣珠。”白则用短短四个字概括了一切,“一百多年前,是中原海域炮火频发的年代,各处都需要物资。鲛人一族体魄不强,数量也不多,在人类那里受了没完没了的折磨,最后眼泪流干,泣血而亡。
“那时候我还在沉睡,这些对我来说就是梦里的场景,所以我也没有插手。”
梅绪风沉默了,他想起那首语焉不详的曲子,歌词断断续续,不是人族的语言,却让他跨越种族间的语言感受到切肤之痛。
“那,为什么月令说我能复活?”
梅绪风凝视着白则,从对方漆黑的眼眸中读出了痛苦和犹豫。
“不要瞒着我,好吗?如果是我自己身上的事,我该知道的。”
白则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轻声对梅绪风说:“你量量自己的脉搏。”
梅绪风拇指轻压手腕,过了约莫半分钟,脸色沉了下去。他不敢相信似的,又将手放到左胸口。他明明感觉活力十足,但他的心跳大约十秒才有一拍。
梅绪风嘴唇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掌死死按着胸口,可是总要等很久,才能听到怦然一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