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园望着月亮,深深地吸了几大口气,借以平复心情,尽管她不需要呼吸。清凉的空气灌入她的气管,刺激得她更加清醒。她本来熬不住了,打算先行撤退,但不知道怎的,此时她又不想离开了。眼看着同行的下属一个个哈欠连天,她也不好意思再让他们陪自己加班,于是她挥了挥手,遣散众人,独自站在信息楼门口,立了半晌,才返回去找路怀明。
路怀明还以为她已经走了,因此当看到她出现在信息楼内的时候,稍微有些惊讶。不过,这惊讶转瞬即逝,他知道杜小园是个工作狂,她每天用于工作的时间甚至比余夏生还要长。她站在机房门口,目送着那几个女孩走下楼梯,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香烟。她和余夏生都有抽烟的习惯,这似乎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惯有的通病。
小女孩们只看得到杜小园,而看不到路怀明,她们从杜小园身旁经过,扬起如花的笑靥叽叽喳喳地叫着“姐姐再见”。杜小园敷衍地回应了一声,脸上浮现出礼节性的笑容,她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不能对这群人甩脸色。
在一楼大厅摆放了一面镜子,而在镜子旁边,有一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垃圾桶。走在最前面的女孩从兜里掏出一团废纸,走到垃圾桶边把它丢了进去,杜小园将她的行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年纪的小孩还真是很爱在兜里放一些废物。那纸团子,或许是她和朋友传的小纸条,或许是一幅作废了的画,也有可能是试卷,还有可能只是一张空空的白纸。这个年纪,空洞,无聊,在兜里装一张白纸的孩子,也不是不存在的。杜小园看着那女孩扔掉了纸团,却拖拖拉拉的,仍未离开镜子前面。她有些过于在意自己的形象了,已经这么晚了,她非但不急着跟父母一起回家,反倒站在镜子前头,自顾自照着衣服,照着脸,还伸手拢了拢头发。
其实她身上并没有哪里多好看。十来岁的小孩,哪有那么多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她自以为她长相出众,实际上在杜小园眼里,她也平平无奇。都说校园暴力的领导者多数是引人注目的孩子,但普通的小孩们拉帮结伙,也能给他人带来伤害,而且,很多人无意中的举动,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一种软暴力。
杀人不一定要见血,伤人也不一定要用拳脚,一张嘴,一根舌头,一点唾沫,同样能把人推往死亡的深渊。死亡是黑沉沉的,是绝望没有生命气息的,杜小园透过烟雾,看那个女学生的背影。她正在想,是在战场上吃枪子痛苦呢,还是在和平年代接受言语上的暴力更痛苦?或许痛苦难分等级,不管怎样,它们都是不该出现的,只要它们出现,就必定伴随着美梦的破裂,伴随着生机的流逝。
女生面对着镜子,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忽然,她瞥见镜面一角,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像粉末一样瑟瑟地抖落下来,露出笑脸背后的恐慌。信息楼内灯光不是很亮,空气又很冷,外面的天也是阴暗的,这是一个阴森森的可怕环境。而就在这诡异的气氛当中,她透过镜子,看到了垃圾桶里的一双眼睛。
她不仅看到一双眼睛!那双属于小女孩的眼睛眨了眨,紧接着,在垃圾桶里,一颗脑袋微微摆动,把落在头发上的废纸抖了下去,枯黄分叉的头发从垃圾桶中露出来,女学生惊恐万状,颤抖着说不出话。
“何……何……”穿着皮鞋的双脚慢慢后退,她想往后跑到她父母那里去。但是,她实在太恐慌了,她觉得呆在父母身边也不安全,因为她看到那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垃圾桶。
另一只垃圾桶里是空的,清洁工在离开学校时已经把垃圾清理过,然而女孩受了惊吓,顾不得想那么多。她猛地一转身,从父母身边掠过,又在杜小园和路怀明眼前冲上了楼梯,竟是要直奔楼顶。
“天哪!”杜小园吓得烟都掉了,“她上去干什么!”
孩子们的想法,大人们不懂,她们的秘密,大人们也不懂。谁也不知道这女孩去楼顶做什么,只有她那几个朋友知道。在那位名叫何洁雅的同学还活着的时候,她们经常追赶着她,让她跑到楼顶,并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抓住她,欺负她,冲着她哈哈大笑,看她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此时看着同伴直冲楼顶,她们第一时间想起了这些事,但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去追。
何洁雅是小绵羊,但这群女孩不是狼。她们充其量只是一群披着狼皮的,比较凶狠的羊。然而,对着同类再凶又能怎样?她们对着异类,对着比自己强的东西,一样要哭泣,要尖叫,要跪下求饶的。
杜小园无暇细想,一脚踩灭地上的烟蒂,追着那女孩跑上了楼。女孩在极端的恐惧之下,竟爆发出了无比可怕的速度,以杜小园的速度,居然还追不上她。杜小园不熟悉这栋楼的环境,她眼睁睁地看着学生在她面前拐了个弯,紧接着又消失了。
路怀明紧跟着她,赶到了这个分岔口,两相对视一瞬,他们决定分头去追。杜小园率先向楼上跑去,她必须确保这名学生的安全。眼下这里刚出了人命,绝对不能再添上另一条。如果这女孩在她跟前从楼顶跳下去,将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她想都不敢想。
届时,支离破碎的家庭就又多了一个,恐惧又加深一层,哭天抢地的父母又添一对,而她和余夏生,将有很久很久无法拥抱假期。
杜小园想得没有错,女孩往这里跑,就是要上楼,而不是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她要是真想跑出信息楼,从她一开始站的那个位置往外跑,正是最近的一条路,可她并没有这样做。
女孩一路狂奔,最终在狭小的阁楼停下。阁楼比下面的几层都要逼仄,并且没有安装电灯,人一旦踏进去,就会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压抑。杜小园的眼睛一开始还不能适应黑暗,她掏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地带,而在灯光下飞舞着的,全是经年累月的尘灰。地上有脚印,被灰埋了一半,而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新的,杜小园越看越觉得诡异,她想到这个跑上楼的小女孩可能曾经在此欺侮过同学,不禁毛骨悚然。那个被她们带到这里,或者说逼迫到这里的孩子,难道就是倒在这样灰尘遍布的地上,任由她们欺凌打骂?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那死者心有怨气,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杜小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怨气,她连一丝鬼气都抓不到。那个叫何洁雅的小姑娘,可能就是那种被欺负了也不说话,被害死了也不报复的类型。
杜小园定了定神,朝着前面那女孩叫道:“孩子,孩子!你听我的话,那边危险,你先回来!”
此时女孩已经爬到窗口,外面就是悬挂着的大钟。只要她稍微踏错一步,她立马能跌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瞧见她身处险地,杜小园大气也不敢出,她不敢有较大的动作,唯恐女孩受到惊吓,当场坠落。
“有鬼!”女孩尖声大喊,“有鬼!有鬼!是何洁雅!她在楼下!”
“你别怕……”杜小园额头直冒冷汗,但她顾不得擦,她缓缓接近女孩,轻声劝导,“孩子,你快回来,在我身边,你没有事的!”
豆大的泪珠从女孩眼眶里滚出来,落在地上,晶莹剔透的珠子混合了尘土,变成肮脏的小泥点。女孩站在窄窄的窗台上,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壁,而当她要爬下去的时候,残留着雨水的窗台竟让她跌了一跤。她猛地向后仰去,恰好从大钟旁边擦过,杜小园连忙伸手去抓,却被机械钟摆狠狠地击中手肘。她手臂一麻,动作稍有凝滞,女孩的手便与她错过。孩子的母亲赶来,恰好撞见这骇人的一幕,登时直挺挺地昏倒在地,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那位父亲也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阁楼上的三人都沉默着,一片死寂。
杜小园心理素质极强,几乎是瞬间就已反应过来:自己必须尽快赶下楼,在死亡到来以前,她要争分夺秒地与之赛跑!她不是喜欢这孩子,也不是认为这孩子没必要赎罪,但是,这个孩子绝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死亡。她顺着楼梯往下跑,心里吵吵嚷嚷,喧闹极了,原本的那些计划,全部都被打乱了!难道她和余夏生都想错了,何洁雅就是第二个顾嘉?难道他们的判断,同时出现了错误吗?假如真是因为他们的疏忽,导致了第二起惨案的发生,那他们将永无宁日,今后的每一天,都要在此事的阴影下度过!
快一点,再快一点!
杜小园赶到楼下,双腿发软。
“杜姐!”拿摄像机的少女还没有走,此刻她满脸恐惧,“杜姐!她没气了!”
杜小园脑内轰地炸开一道惊雷。她头晕目眩,大脑却还算冷静。她抖着手拨出了余夏生的号码。
“嘟,嘟,嘟——”
夜间九点二十分,不算早,也不算晚。居民楼里还有不少人家亮着灯,现代人的生活,不必把白昼与黑夜切割得那样分明。
别人家仍然亮着灯,于秋凉的家里可是全都黑了。余夏生累了,一到家就躺在了床上,而于秋凉也安分守己地在床上躺下,虽然他没能躺多久,又偷偷摸出了手机,在一片黑暗里和宋词然聊天。冬天的夜晚,于秋凉不喜欢开灯,他喜欢在黑乎乎的屋里躺在床上玩手机。尽管这样有损视力,可他开心。开心是最重要的,人如果不开心,那一切就都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