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吗?”被指腹擦过的地方一阵钝痛,于秋凉疑心那里磨破了皮。虽说他没有余夏生那样的“倾国倾城貌”,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毁容。他倏然紧张起来,抬手去碰触发疼的那一块,余夏生忙按住他的手,省得他蹭掉了刚涂上去的药。
“那是你爸爸?”余夏生拧上药瓶,给于秋凉倒了杯热水。于秋凉把那水杯捧在手里,蔫蔫地点了点头。热水仿佛给予了他新的生命,他很害怕,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但只要他掌心捧着一团温热,他就能找到支撑自己的竹竿。他深深吸了口气,把玻璃杯凑到嘴边,想喝一点热水,可他稍微一张嘴,被牙齿磕破的那一处就痛得让他直欲流泪。
醉鬼的行事不合逻辑,言语也十分粗鄙,于秋凉知道不能和醉鬼讲道理,但他认为,打架时最基本的礼仪就是“打人不打脸”。他无暇细想为什么打架还要讲究礼仪,他以为世间大部分事都是得讲礼仪的。哪怕别人不遵守这规矩,他也得把它们藏在心里,设置成一条看不见的准绳,这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余夏生看他咧着嘴,就知道他嘴里恐怕是磕破了。老鬼托住于秋凉的下巴,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往对方嘴里一照,一个血肉模糊的肿块登时呈现在他眼前,上面还连着一丝丝的皮肉。于秋凉可能是在忙乱中咬到了自己,如果只是单纯地磕一下,不会磕成这副惨相。
“看什么呢?”于秋凉嘴巴疼,却还是要说话,“别看嘴了,我去照照镜子。我没毁容吧?”
“那是你亲爹?”余夏生问,“他打人下手这么狠?”
余夏生见惯了大风大浪,同样也见过不少爹打孩子的事,但他觉得于秋凉不算调皮捣蛋,再怎么犯事也不至于被打这么狠。谁知道于秋凉的亲爹下手那么黑,几个瓶子砸下去,把孩子身上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碎瓷片碎玻璃还划破了皮。
于秋凉没心没肺,挨了打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他一边呵呵地笑,一边疼得直抽气,脸上的药粉簌簌掉落,活像是臭美的大姑娘敷多了化妆品。他现在的脸,和花猫所差无几,余夏生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只好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想到于秋凉的父亲刚刚出口伤人,余夏生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他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喝多了酒的人就爱说疯话,那种话不作数的。”
还有一句话叫“酒后吐真言”呢,谁能保证醉鬼们所说的,不是他们真实的想法呢?于秋凉的嘴巴疼得麻木,脑子也有些麻木,他捧起热气腾腾的水,小小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水从喉管一路滑落,暖到了胸膛,暖到了胃,他畅快了不少。
只是,这种热量消散以后,仍有一团气凝结在心口。于秋凉憋闷得难受,缓了好半天,才平平淡淡地说:“就算知道他是在说疯话,听得多了,也要开始怀疑自己。哪儿有那么多完全自信的人?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被质疑几次,就要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不断地被质疑,哪怕他起初觉得自己没错,时间长了,也就变了。”
余夏生还想安慰他,要他别想太多,但是正生着气的人,一般很难听进去这种话。他想到这层,不打算劝了,仅是认真地说:“别人觉得你不好,我们觉得你好就行了。顾嘉挺喜欢你,我也是。”
他笨嘴拙舌,不会说婉转的话来夸人,只会使用这种直白的方式。然而于秋凉还真吃他这一套,立马收了声,轻轻地拿手指勾着他的衣兜。余夏生说完这点儿,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讲什么了,便从他右手里拿走那只玻璃杯,轻声问道:“晚上吃什么?”
“我不想吃,你吃吧。”经过方才那一番大闹,于秋凉就是有食欲,也被怒气给抵消了。他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酒味,闻见酒的味道,他几欲作呕。他没敢把整张脸都埋在余夏生身上,光是拿没挂彩的那半边脸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对方。余夏生又揉了揉他的脑袋,决定今晚陪他一起不吃饭。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天,于秋凉脸上挂了彩的地方恢复得完好如初,身上被磕碰到的部位也都好得差不多,今日的他异常亢奋,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这次,他醒得比闹钟要早,也比余夏生要早。
他醒着的时候,余夏生还在睡,于秋凉洗漱完毕,一边穿外套一边弯腰打量老鬼的睡颜。好看的人,睡着了也好看,睁开眼也好看,于秋凉怔怔地看着,忘了拉拉链。无数种念头在他脑内飞速掠过,他猛然清醒过来,后退一步,背对着余夏生穿好了校服,拎起桌上的书包就往外跑。
这一天,他也没吃早饭,他已经习惯了不吃早饭。他实在是太懒了,懒得给自己预备好吃食;也正因为他懒,吃饭很不规律,所以他的胃千疮百孔,几乎要跟随他原本健康的心脏一同逝去。
其实于秋凉不介意胃疼,对他而言,能忍过去的疼,那就都不叫疼。至于那种忍不了的疼,他觉得,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体会过那种疼痛的人,怕是都死了。
还好,他不是活生生疼死的。他死得没有痛苦,这大约是他短暂的人生当中,最幸运的事之一。他骑着车,沿着马路边上狭窄的自行车道慢慢悠悠地前进,在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骑得很慢,而回家的时候,却又骑得飞快。他想到这儿,觉得有点好笑,于是真的笑了起来。等他毕业了,他的电动车自行车估计也就退役了,不知道等他弟弟上初中的那年,还会不会骑这种样式的自行车。
到了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面,宋词然竟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等他。于秋凉目瞪口呆,正要开口问宋词然怎么回事,宋词然就先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今天上午的课表实在无聊,班主任又失了踪,憋了太久的学生们纷纷逃课,宋词然心里痒痒,就也跟着他们跑了出来。现在天冷,门卫都坐在传达室里吹着暖风,宋词然他们就贴着墙角,猫着腰溜出了学校大门。
“这还没上早读,你怎么知道班主任不来?”于秋凉还是不放心,想拉着宋词然再进学校。宋词然刚逃出虎口,怎可能再回去送命,他连忙拉住于秋凉,可怜兮兮地说:“今天初中都放假,本来咱们也该放假,就不应该来上学,你还回去干嘛?”
“外头冷得要死,你去哪儿玩?网吧热风开太足了又闷,不想去网吧。”于秋凉妥协了,毕竟他本来也不是很想进去听课。相比老师们的教学体验来讲,还是他个人的自由比较珍贵。
宋词然也不知道去哪里,他站在原地,闭着眼睛转了几圈,突然面对某个方向站定。于秋凉看到他缓缓地抬起了手臂,随后睁开双眼:“好,就去这里。”
这种随机选择法,还算得上是公平。于秋凉耸了耸肩,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边正是他们的初中。说来也巧,他们的高中周围楼房林立,可宋词然的手指就是不偏不倚地穿过高楼之间的空隙,指向了远方隐在云雾里的砖红色教学楼。
上次于秋凉往那边走,还是去送红皮鞋最后一程,而他那次仅去了公园,没有进到学校里头。他们的初中管得很严,没有校服一概不得进入,除非拿出毕业证明。这毕业证明,他们本是有的,但高中已上了三年,谁还把初中毕业证带在身上?可想而知,今天还是很难混进去的。不过,宋词然刚刚已经说过了,今天初中生们都放假,说不定那边的门卫也不在,他们可以偷偷摸摸地翻墙进去,或是坐在墙头。
如果真的不能进去,那在外围绕一圈,越过铁栅栏之间的缝隙看一看也行。打初中毕业之后,于秋凉就没回去过,他高中混成这个鬼样子,更是无颜面对初中时候的老师。想当年,那些老师们都认为他是个可塑之才,结果他变作了一个大号废品,也不知是他不争气,还是老师们看走了眼。
等到高中毕业以后,他大概也就不回来看了。毕业嘛,在老师们眼里,是送走一茬学生,迎来新的一茬;在学生眼里,毕业则是告别一个旧的地点,去往一个新的世界。于秋凉不好奇新世界,他只盼着尽快离开旧地点。他想,毕业以后还回来看老师的,不是混得好又不忘本的,就是混得差但厚脸皮的。他以后混得估计会很差,而他的脸皮其实没那么厚,所以,他是不好意思回学校探望的。
等他走了以后,可能这破破烂烂的高中老校区就要翻修。他认为他逃不出这个魔咒的禁锢。
那所初中,于秋凉认为它也老了,起码是不年轻的。实际上,它只比于秋凉的弟弟要大上几岁,可于秋凉看自己的弟弟,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看自己的初中,却觉得它饱经沧桑。苍老了的教学楼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勾着于秋凉的魂魄去看看它,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发生了变化,于秋凉骑着车,与宋词然并驾齐驱,像两匹马似的冲出了白线。
他离开了三年,都忘了那楼里是什么模样,记忆中仅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可学校里的钟楼,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夜间会发亮的数字,和整点报时的声音,时时在他眼前和耳边出现。初中是他最轻松也最快乐的一段时间,那时候,他爸爸还不会喝那么多酒,他还没有发疯,他的家人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