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与愿违,刚刚看到高考成绩,她就收到了女孩的电话。她在校园里游荡,她发现这所学校处处都有那个女孩的影子。别人是凤凰,她是一只麻雀,竟然还妄想飞上凤凰才能抵达的高枝。是她不自量力,是她愚蠢糊涂,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别人就能轻松获得她梦寐以求的一切?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哪里不对劲,既然那个女孩身上没有不完美,那么就由她来人为地制造不完美。……
铃声吱嗡吱嗡地响了起来,于秋凉浑身一震。顾嘉讲故事的手段很高明,在她的讲述中,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任何人的名字,没有出现一个具体的地点,甚至没有对主人公详细的描写,可于秋凉却听出了一个心理病态的女生。得不到就要毁掉,自己过得不好也就不让别人过得好,这不是心理变态又是什么?想不到在从前,也有这样阴暗的人存在。
“学姐……”于秋凉小声叫她,想催促她继续往下讲。然而顾嘉摇了摇头,从长椅上站起来,自顾自向操场另一边走去。还未走到中途,她的身影已经淡化到看不分明了,于秋凉打了个寒噤,他隐约觉得顾嘉的女主人公不是她自己,可不是她自己的话又是谁?女主人公的报复又是什么?
秋风吹过来,摇得树叶沙啦沙啦地响。于秋凉开始咳嗽,他略带嫌弃地抬头看了看校内种的树。一到秋天就落叶子,一落叶子就掉一大片灰土,真是太烦人了,北方的秋天短暂而让人心烦。
也许到了冬天会好一些?也许吧,也许会好一些。冬天起码不会到处都是落叶,虽然空气里弥漫着的尽是雾霾。
楼里静悄悄的,不过这寂静只是假象。于秋凉跺了跺脚,这才想起宋词然,他和宋词然说好了要一起回家,这时候宋词然可能还在班里,他得赶快回去,不能让人等太久。
从操场跑到五楼,可费了于秋凉好大力气。他摸了摸胸口,表情有些纠结。他大概真的需要锻炼一下了,才跑了这么点距离,两条腿就沉得抬也抬不起来,谁知道等会儿怎么骑车。
“放水放这么久,我都快以为你掉坑里了,刚想打电话给你叫救护车。”宋词然伸了个懒腰,从桌上爬起来。于秋凉看到自己的书包已经被这家伙收拾好了,桌面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并且亮得反光,好似刚刚擦过。
“你是不是把水洒我桌子上了?”于秋凉眼尖,迅速捕捉到桌面角落里残余的水渍。他的桌子果然刚擦过,他就知道宋词然没这么好心,会主动给他整理课桌。
宋词然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地说:“写数学题不小心睡着了,又不小心碰倒了水瓶……不过你放心,你的东西绝对没湿,笔记要是糊了你尽管打我。”
“谁稀罕打你?”于秋凉背上书包,把椅子塞到课桌底下,啪嗒一下关了教室里的灯。他回来得不早,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此刻一关了灯,空荡荡的教室立马显得阴森可怖,如果再衬上鸟类的嘶声鸣叫,大约是良好的恐怖片素材。
关灯的那一瞬间,于秋凉心头一跳。他看了看宋词然背后,没有看到什么。想来是他最近见鬼见得太多,突然犯了疑心病,在这学校里,除了顾嘉,估计不会再有别的鬼魂。
今天下午来上学的时候,他和宋词然勾肩搭背地上了楼,这时候放学,他仍是和宋词然勾肩搭背地走下楼梯。他们两个的影子落在一处,像是连体婴儿。于秋凉忽然想到学姐故事里的那个女主人公,她也曾经和她所嫉妒的人手拉着手,肩挨着肩,从这条楼梯上走下去么?
看上去十分和谐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却暗地里嫉恨着另一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个惊天大阴谋。于秋凉拍了拍宋词然的肩,嘻嘻哈哈地讲了个笑话,两人一起笑起来,活像在抽羊癫疯。
“前几天月考的分出了,发在家长群里头。”于秋凉忽然说,“你又是文科前三,考得不错。”
“你要是把数学补一补,我觉得你能比我考得还高。”宋词然拉着他从楼梯上蹦下去,落在坚硬的地面上,脚底板微微发麻。
“别拿数学恶心我了,我不喜欢数学,你又不是不知道。”于秋凉听了就笑,抬手杵了宋词然一胳膊肘,“我还说你政治分要是再提一提,能考个省状元回来呢。那你乐意学政治不?”
这招用得巧妙,宋词然哑口无言。但没过多久,他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神经病吧?”于秋凉本不想笑,可宋词然笑起来太有意思了,搞得他也憋不住,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
“没什么啊,考个省状元岂不是可以吹牛逼了。”宋词然开始蹦跶,眉毛眼睛都快要飞出他那张脸。他这样兴奋,好像他真的考了个省状元一般。
这傻逼又他妈开始白日做梦了,稍微捧一捧他,他就臭不要脸。于秋凉觉得,如果能解剖宋词然的大脑,他一定要看看这人的脑袋是个什么构造。
到家的时候,余夏生还没回来。于秋凉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也许他只是闲来无事出去逛一逛,于秋凉想已经死了的人是不需要再去工作的。想到这茬,忽然感觉有些不公平:凭什么余夏生就可以放漫长的假,自己却还要每天被逼着上学?
学校的意义是什么?对于秋凉而言,学校没有任何的意义。高中是一个跳板,为少年少女们搭建通往大学的路,可大学是什么?大学似乎是另一个相对高中宽松一些的囚笼。囚笼就是囚笼,监狱就是监狱,不管装饰得再温馨再美丽,它们的本质都是禁锢。然而要想解放,务必回到自然中去,宽容的大自然,深厚的泥土,腐烂的躯体,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
该吃药了。于秋凉反手关上门,楼道里的声控灯感应到这关门的声音,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好似急着照亮什么东西。可惜楼道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它只照亮了一辆落了灰的电动车,以及墙角枯死的花。花盆的边沿同样也落满灰尘,那是它无人关注的证明。
于秋凉急不可耐地翻找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了衣柜里隐藏着的暗格。在黑的白的灰的外衣之下,竟还藏着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空间,他拉开抽屉,熟练地抓出一个药瓶。
但是他的动作忽然停了。吃药会管用吗?他想。如果吃药真的管用,他怎么会一刻也不停地灰心丧气?药物所带来的平静镇定只能是暂时的,当他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他永远只念着死。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如愿以偿,所以,他大概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他把药瓶翻来覆去地看,研究瓶身上的数字。他从前没有注意过这些瓶子上写了什么,今天却突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十月,又是十月,这些药的生产日期无一例外全是十月,而它们过期的时候,恰好也是十月。生于十月,死于十月,原来他本人也是一颗药,一颗药不配有那么多思想。
于秋凉忽然笑了起来,他随手把钥匙往枕头上一丢,把那些药瓶全都收拾了出来,堆在床上。他对金钱的概念,不算很模糊也不算很清晰,不过他知道,这些药绝对不廉价。
整天犯病,病了就要花钱,生下来只会花钱,连一点点风都受不了,一点压力都不能有,白白养你这么大。——是了,去拿药的时候,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终于发现了,他一点也不想吃药。情绪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绽开一朵充满了恶意的花。他终于发现了,对付这种焦躁,压根就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他每天都很开心。是的,他每天都很开心,有宋词然陪他扯皮,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就玩,人生并没有不美满,他理应高兴得很。
于秋凉把药瓶扔进一个大的黑色的塑料袋,飞也似地冲下楼去,把它们和那些糟糕的记忆一股脑全抛进了垃圾桶,庞大的垃圾桶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一个巨大的骨灰盒,又像是个棺材,它的长宽高,容纳一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少年刚刚好。
真他妈的有病,于秋凉抹了把脸,从另一个楼梯上楼。直到踏上楼梯的那一刻,他才想到他忘了关门。横竖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如果谁恰好路过,爱顺手牵羊就牵吧,反正房子还在那,神偷来了也偷不走。于秋凉咳嗽起来,视线扫过楼道里的污渍。喝多了酒的人脾气容易变坏,不知道那东西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魔力,于秋凉想起父亲,胃部一阵绞痛,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拖着脚步,慢腾腾地走到家门口。出乎他所料的是,余夏生竟然站在那里,正蹙着眉头看向门锁。这傻子,该不会以为是忘了锁门吧?于秋凉恶意满满地笑了起来,故意抬高音量:“好啊,出门也不关门,丢了东西你要赔钱。”
听见他的声音,余夏生扭过头来,冲着他弯了弯嘴角。
“明明是你没有关门,为什么非要赖到我身上?”余夏生指了指鞋柜上歪倒的书包,它暴露了于秋凉回来过的事实。
谎言被拆穿,于秋凉不气也不恼,更不感到羞耻。他习惯了撒谎,习惯了开玩笑,如果放在平时,他也许还会扮出个别的表情来表演一下,但现在他心情很糟。于是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双手抄在兜里,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屋,熟悉的黑暗把他包裹,连同他内心突然爆发出的负面情绪一起将他吞噬,可他感受到了出奇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