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叔不愧是陈叔叔。”宁宁小声嘟囔。
陈猎雪看看她自坐下后就没翻过页的习题册,无奈地笑了起来,用气声问:“你怎么没写啊?”
“我真的不想写!”宁宁愤愤地憋屈着。陈猎雪没工夫劝她,陈庭森的讲座进入问答阶段了,他听着陈庭森解答那些医学生们提出的问题,看他与他们互动,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挪不开眼。
“猎雪哥哥。”
“嗯?”
“等会儿他们还要搞座谈,咱们出去玩吧?”
陈猎雪吊起眼梢看她:“你要去哪儿偷懒?”
“就看看他们学校,不出去!”
又一名学生举手站起来,陈猎雪竖起食指示意宁宁安静:“等我听完这一段。”
“好!”
这次的学生提了一个跟主题没有关联的问题,他先问陈庭森介意咨询一个题外话么?陈庭森做出请问的手势,他目光炯炯地道:“老师,您当年那场换心手术轰动一时,我们都很敬佩。我想问的是,被您换心后领养的那个孩子,现在状态如何?与您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您看待他真的能做到毫无芥蒂么?以及,”他歪歪头,很张扬,“您后悔么?”
礼堂里嗡嗡地炸开了私话,随着他的每一个问题,陈猎雪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你这一个题外话倒是问得很够本啊。”陈庭森笑了笑,人们也笑起来,他摆摆手让那学生坐下,自己也垂下眼睫思考了片刻,举起话筒道:“先回答最后一个,我不后悔。”
他的声音有如金石,掷地有声。提问的学生率先抬手鼓了鼓掌,引起厅内一片掌声,陈庭森在掌声中自若,他沉着且坦然,于高台之上一字一句道:“他是个非常棒的孩子,实不相瞒,就在春节期间,他出了一点事故,是意外,他为了去给另一个孩子挂号,焦急间不小心撞上了护士的推车,经受了年轻生命中的第二次开胸。”
“他很坚强,两次进入ICU,两次都安然无恙的出来。现在他的健康状态已基本恢复到二次开胸之前。”
“若说毫无芥蒂,最开始确实有些难,以后你们会明白这样一句话——以医生的身份去爱人很艰难。起初以父亲的身份去爱他,也很难,因为我难免会想到我原本的儿子,他发生意外的时候很小,只有九岁。”陈庭森说到这里顿了顿,台下已经变得寂静,陈猎雪在寂静中攥紧手指,听陈庭森继续说:“但我必须爱他。至少要学着去爱他。”
“你们质疑过的我也曾经质疑,医生这个职业很多时候都需要冷漠,冷漠才能让你清醒,让你审时度势,做出最有效的判断,抓住最恰当的时机,下定最孤注一掷的决心,去救人。那时候的你必须是正确的。可当你脱下手术服,重新做回一个‘人’,你会忍不住质疑自己,你真的做出最好的、最正确的决定了么?”
“我曾一万次质问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真的对这个孩子公平么?”
“身为赋予他更大存活几率的人,与养父,他爱着我,我感受得到。可我难以回复他同等纯粹的爱,这导致我们之间,就像任何普通的家庭——就像你们与你们的父母一样,会出现一些小矛盾,小误会,甚至是一些伤害。”
“在他第二次开胸时,我告诫自己,这个孩子已经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我不能让他在我手里再受到伤害。以医生的身份,也以真正的、父亲的身份。”
掌声长长地响起。
陈猎雪怔怔地望着台上发光的男人。
他总结陈词,他的目光跨过人潮,似不经意地瞄准自己,又蜻蜓点水快速扫开。他说:“我为他感到骄傲。”
宁宁不能理解这之间复杂的情感与经过,她只觉得这些话明明每句都那么正常,却莫名听得有些难过。
“猎雪哥哥……”她拽拽陈猎雪的胳膊肘,勾着脑袋看他的表情。
陈猎雪怔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她,清亮的眼眸里碎碎的,不知是什么情绪。他“哎”了一声,冲宁宁咧咧嘴:“走吧,我们出去吧。”
第49章
讲座结束,工作人员抬着几张沙发椅上台,准备接下来的座谈会。
台上台下短暂休息,陈庭森看向陈猎雪所坐的角落,男孩正起身向外走,肩膀微微含着,像在躲避什么,像在逃离什么。
领导与他握手,学生来找他签名、讨教,还有两名女学生为他送上了一捧百合,媒体“咔咔”地拍着照。陈庭森被簇拥在喧闹的赞美之中,如同当年那场手术成功时的盛况。等他大致应对完,再抬头去看,陈猎雪已经没了踪影。
“老陈,想什么呢?”有人招呼他,“来坐下歇歇,喝口水。”
“没什么。”陈庭森坐下,接过矿泉水点头道谢,脑子里却全是陈猎雪最后离开的背影,单薄瘦削,没有回头。他心里莫名坠坠的,畅快不起来。那个学生的提问确实不在他的准备范畴内,但他自认刚才在台上那些话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即便稍有修饰性的句子,于公于私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他觉得他就应该与陈猎雪成为方才所描述的那种关系,那才是“对”的,那些话他不止说给陈猎雪听,也是说给自己。
陈猎雪应该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现在不也在克制着跟自己的距离,要开始真正“父子间”的相处模式么?
讲座很成功,他说出的每句话都很妥帖,他应该舒畅才对。
可那哽在心口,不上不下的烦闷究竟是出于什么?
陈猎雪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与宁宁行走在偌大的校园里,许是即将到吃午饭的时间,校园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女孩子们撑着娇俏的阳伞,男生们三五成群,他们有的手里卷着书,有的怀里抱着篮球,独行的步履匆匆,结伴的亲亲热热,说笑着,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偶尔有人对他们报以目光,也是事不关己地掠过,无人质疑他们从哪来,来这里做什么。
宁宁望着他们,歆羡不已,既羡他们身处名校的校园,也羡他们的自信与自由。
“真好啊。”她说,“我也想考这么好的学校,我妈就管不着我了。”
好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每个人都有想远离家庭的心愿。陈猎雪看着宁宁,想。然而区别在于,宁宁现在的渴望,会在多年后,她真正有能力远走高飞时,逐渐转化为对家的依恋;她现在对妈妈的抱怨与抗拒终将由成长和时间化解;她无论如何远去,她的家始终是她的家,她的父母也始终是她的父母,她的一声“妈妈”由出生喊起,一生都不会变质,不论她何时回头,身后永远都是家。
可他只要离开,就真的难以再回头了。
人在无力的时候会产生对自己毫无办法的绝望,此刻的陈猎雪就对自己胸腔里弥漫的空洞无望。他知道陈庭森说得都是对的,也是他现在想要与陈庭森保持的关系,他真的无力继续追逐陈庭森,也想给陈庭森真正属于他的、完整且正常的生活。
但当那些话亲口从陈庭森嘴中说出,他真是疼得连心尖都麻了。
宁宁走到操场边缘,看那些大男生踢球,她雀跃着,回头催促陈猎雪:“猎雪哥哥,你快走啊!怎么越走越慢?”
陈猎雪想对她笑一笑,唇角与脚脖一样重的抬不起来。他缓缓顿在原地,扶着心口蹲下,没出息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纵康哥,感情为什么不能说消散就消散呢。
人活着,为什么总要这么累呢,这疲惫会有尽头么?
纵康哥,我好难受啊。
陈庭森在座谈会上心神不宁。
自陈猎雪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那股没法解释的烦乱就在他头脑中萦绕不去,时间开始变得十分缓慢,烦乱也随着众人慢条斯理的发言演化为淡淡的不安。
话筒由前一个人递到他手上,他按捺着心绪做出一段完整的发言,就无法继续稳坐下去,他向主持人示意,以最小的动静从台上离开。顺着后台走出礼堂,他随便挑了个人多的方向就抬脚往前走,边疾行边掏出手机给陈猎雪打电话。
他总觉得要出事。
电话接通时他安心了些许,问陈猎雪在哪,说话的却是宁宁,她在那端大呼小叫:“陈叔叔!你快来操场,猎雪哥哥被球砸了!”
陈庭森听见自己的心脏“咣当”一声沉了下去。
这所校园大得该死,他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与形象,抓过一个学生问了路便拔足狂奔。赶到操场附近,情况比他预想得要好,他没看到一堆学生蜂拥在晕倒的陈猎雪身前的画面,宁宁在一栋建筑的檐下冲他招手:“陈叔叔!”陈猎雪倚靠着墙角,攥着一瓶矿泉水捂在左脸上,闻声抬头。
几个围绕的学生见来了大人,讷讷地想说点什么,陈庭森来不及听,他三两步跨上阶梯,捧住陈猎雪的脑袋检查,宁宁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猎雪哥哥走累了蹲了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正好一颗足球飞过来,“咣”地就给他砸倒了,还正好砸中了眼睛。
肇事学生紧张地站在一旁。
陈猎雪虚虚地喊了声“爸爸”,转着脸不太想跟他对视,被陈庭森坚定地掰开了手。矿泉水瓶下压着的半边脸果然肿了,原本清亮的眼球严重充血,半眯着睁不开,不断地往外渗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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