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在他面前坐下,斟酌了片刻,事实上他已经斟酌了一个月,直到现在,陈猎雪的身体不那么脆弱,他才告诉他:“宋琪妈妈去世了。”
陈猎雪整理衣服的手猛地一抖,抬头望着陈庭森:“什么时候?”
“纵康出事那天。”
“怎么死的?”
“跳楼。”
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
陈猎雪还记得宋琪妈第二次自杀,宋琪在医院不管不顾挥给纵康的那一拳。滔天的难过没过他的头顶,他急促地喘了两口,说:“那天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纵康哥还说他喊她‘妈妈’了,说她在楼上……”
“陈猎雪,”陈庭森制止他的激动,深深绞起眉:“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心里没数么?”
陈猎雪安静下来,他看了陈庭森一会儿,眼眶酸胀,眼球却干涩得淌不出任何东西:“叔叔,”他用嘶哑的嗓子告诉陈庭森,“纵康哥不是别人。”
“他是最疼我的人。”
“他走的时候,该多痛苦啊。”
陈庭森冷硬地看着他,嘴唇如同开阖的刀片:“这些问题现在都跟你无关。”
陈猎雪与他对视,瞳孔慢慢覆盖上心如死灰的失望,背对着陈庭森扭过了头。
这是他头一次,对陈庭森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庭森不太舒服,他压了压心底的情绪,正要继续说点什么,有人敲门,他起身回头看,关崇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与江怡一同走进来。
“猎雪睡了么?”
关崇压着嗓子问陈庭森,陈猎雪听出来人的声音,欠身从床上坐起来,冲他们笑了笑,他还没调整好情绪,看起来很虚弱,喊:“关叔叔,江阿姨。”
“快躺下。”
关崇道,他把东西放下,江怡直接越过两个男人坐在陈猎雪床头,隔着病号服看他单薄的胸膛:“难受么?”
一个冬天过去,江怡的肚子似乎起来一些,陈猎雪一一答了她和关崇的问题,关崇看了看他胸口新添的伤疤,唏嘘不已。
“上次我们过来你没醒,事情我和你江阿姨都听你爸爸说了。好孩子,你受苦了。”他安抚着陈猎雪,转身对陈庭森说:“有用得上的地方就说,我和江怡都能帮衬着。”
陈庭森还没说话,陈猎雪先开了口:“关叔叔,你能帮我找找宋琪么?我联系不上他,也不能出院去找他。”
“宋琪?你那个朋友?”关崇点点头,“他家是不是在上次送你过去的那条巷子里?我下午就去看看。”
陈庭森的唇角有些发紧,他盯着陈猎雪,听见江怡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正要回答,江怡又道:“出院后还是去我那儿吧。你太忙了。”
如果没有出这场意外,按照他们原先说好的,陈猎雪现在确实还该在关崇家住着。陈庭森本该毫无异议地点头,可也许是因为刚才陈猎雪对他失望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跨过自己,径直向关崇寻求帮助,让他蓦地有些窝火。
这种感觉很陌生,且极其糟糕。
他没出声,每个人就都当他默许了,关崇已经关心起陈猎雪在学校的课程该怎么处理,需不需要停课一年好好养养身子,陈庭森却突然开口,问陈猎雪:“你觉得呢。”
陈猎雪看他:“什么?”
“回家,还是去关叔叔家。”
陈庭森强调了“家”,关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梭巡,江怡想说话,被他按了按肩膀,示意她尊重陈猎雪的想法。
三个大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陈猎雪身上,在空气中分泌出微妙的拉锯,陈猎雪怔怔地,他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他该是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回自己和陈庭森的家,想回到陈庭森身边。但他现在对这些都没了想法,他满脑子都是纵康、宋琪,和跳楼的宋琪妈。
现在的他好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待在一个对他冷冰冰的人身边。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不能死心的情感。
“我……”他垂下眼皮,避开陈庭森的视线,“去关叔叔家吧。”
陈庭森一愣,心头翻起烦躁的疑惑。
第35章
陈猎雪出院那天是周六,关崇来接他,陈猎雪站在窗户边往外看,树杈上的叶子已经长起来了,油亮亮的,显得生机勃勃。
他回头看陈庭森,脸上欲言又止。
陈庭森正盯着他的后脑勺,两人眼神撞了个正着,他下意识板起脸,用眼神问: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纵康哥。”陈猎雪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这个要求,从他能下地开始就总想出去,想去看看纵康的墓,再去找找仍不见踪影的宋琪。陈庭森一直没同意,陈猎雪的身子现在实在太脆弱,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儿额外的打击。
见他阴着脸不说话,陈猎雪失望地去看关崇,陈庭森却开口道:“可以去看,不能哭,也不能激动。”
这是两条有些无情的要求,陈猎雪忙不迭点头答应。
关崇刚接了个电话,挂机后回身问:“现在去?还是先把东西放回家,等吃了中午饭,下午我陪猎雪过去?”
“不用。”陈庭森拎起装行李的小箱子,“我先带他回家取东西,事情处理完直接送他去你那。”
两人口中各说了一个家,倒是谁都没弄混,关崇点头同意,三人一同下楼,陈庭森让陈猎雪先上车,他与关崇在外面说几句话。
陈猎雪隔着车窗看他们,想起那次从纵康家出来也是如此,他在车里等,纵康与陈庭森在外面说话,纵康告诉陈庭森,那天是他的生日。
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生日了。
片刻,关崇过来敲敲玻璃,陈猎雪把车窗降下来,关崇拍拍他的头,笑道:“下午见。”
“好。”陈猎雪也对他笑笑,“关叔叔再见。”
关崇带着他的生活用品先行离开,陈庭森坐进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陈猎雪,见他仍望着关崇的车尾气发愣,便用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陈猎雪回过神,听见他命令自己:“坐前面。”
陈猎雪这才发现自己竟主动坐进了后排。
他又想起那次纵康把他送上陈庭森的车,那天他是故意的,耍了个小心眼,坐在后排对陈庭森说,他要提前适应坐在后排的感觉。
那天陈庭森并没让他坐到前面去。
陈猎雪觉得自己像一个伤了元气的老年人,思考和动作都变得迟缓。他看着后视镜里陈庭森的眼睛,那双眼睛他曾那么迷恋,想方设法地想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多停驻一秒,想让它们只看到自己。就算得不到全部的注视,能多看他一眼、不要避他如蛇蝎,也能够让他心满意足。
现在陈庭森似乎愿意多看他一眼了,甚至不止一眼,他对他比之前更加谨慎,更严厉,更关心……他却只觉得更加心凉。
“我就坐后面吧,挪来挪去太累了。”他歪歪身子靠在椅背上,拉过安全带给自己扣好,小声说,“后面也有安全带,我不会让心脏出问题的。”
陈庭森蹙起眉头,没有多说什么,驱车前行。
车开到小区门口,等门卫升栏杆的时间,陈猎雪回忆起大年三十那天,那天他就在这儿刷门禁,如果没出事的话,那时他应该已经回到家准备晚饭,等陈庭森回家;当时他还满脑子都是陈庭森,他甚至都计划好了,要如何利用心脏在家里多过几天,过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陈庭森难以抗拒陈竹雪的心跳。
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停车,进电梯,上楼,三四个月没回来,再次推开家门,陈猎雪心里涌起潮湿的思念。
可能也不是他心里潮湿,是家里确实有些潮。
他抽着鼻子缓缓踱到客厅,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显然久未做过清洁,茶几上有用过没洗的杯子,沙发上有盖过没叠的毯子,阳台还有洗过没收的衣服,还是冬天的厚衣服,看来已经在晾台上挂了个把月。他习惯性伸手要收,陈庭森在身后喝他:“别动。”
陈猎雪举着晾衣杆回头,陈庭森过来,摘掉他手中的杆子,说:“去你房间看看有什么要带走。”
陈庭森有轻微的洁癖,平时最看不得家里不整洁,陈猎雪在家的时候这些状况从来不会出现。他没立刻挪脚,盯着陈庭森眨眨眼,坐到沙发上慢吞吞地叠起了毯子。
“叔叔,”他垂着头,闷闷地说:“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庭森有些不自在。他这阵子确实没有心思给家里做扫除,从陈猎雪出事以来,他的心思就都埋在了医院,家里成了旅馆般的存在,每次回家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换洗衣服、睡个囫囵觉,睡醒后脸一抹,再往医院奔去,在手术台与陈猎雪的病房间往返。
他开纱窗给屋里通风,看着陈猎雪安安稳稳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如同经历了一个虚假的梦。
陈猎雪这次出事,对他而言绝不比上一次陈竹雪出事轻松。
陈庭森不想去研究这个心情,他有些烦躁,面对陈猎雪他总是很烦,烦与烦之间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陈猎雪躺在手术台上时手脚冰凉,如同被人一拳凿到胸口,那时候他把先前一切乱七八糟的都忘了,只想把他救活;陈猎雪躺在ICU久久不醒,他又心想只要他这次没事,他以前犯下的错全都既往不咎,没什么比人还在、心脏还能跳更强,只要陈猎雪听话,不再做蠢事,他愿意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呵护他;问陈猎雪想回家还是去关崇家时,他本觉得毫无悬念,笃定陈猎雪会因为他的问话露出欣喜的眼神,结果当时的他就如现在这样,与他面对面,却垂着头躲避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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