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不明不白,纵康却听懂了,他停下勺子看着宋琪妈,看着这张与自己像得过分的脸:“我不记得了。从我记事起,就在救助站。”
宋琪妈掀开眼帘,眼圈泛起一汪红痕。
纵康把勺子里没咬完的黄桃吃下去,笑笑:“都过去了。”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宋琪妈又问,嗓子哑哑的。
“院长说,我贴身的包被里有字条,写着我的名字。”
宋琪妈没接话,无声的风暴在她瞳孔里旋转,她突然扑簌簌地掉起了眼泪,每一颗眼泪都含着血的重量,悲戚到了极点;她一遍又一遍端详纵康的脸,眉毛、眼睛、鼻子、还有紧抿的,颤抖的嘴唇,咬着牙不发一语;纵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被宋琪妈看着,同时也深深注视着宋琪妈,他想在她被泪水混沌的瞳孔里看到些什么,一些他渴望了太多年的东西,恨也好,爱也好,即便是怨恨和悔恨也好,从他见到宋琪妈的第一面,他就猜测了无数种故事的版本,他真的想听到有人对他说一句:妈妈对不起你。
好像没有什么能比眼前的颗颗泪水更有说服力了。
纵康撕扯开干涸的喉咙,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试探着喊了一声“妈”,他的发声僵硬又古怪,毕竟这个词眼对他而言无比的陌生,他的心脏在胸膛里急促鼓动,一汪汪的热血涌往他的头脸,他殷切地盼望女人的回应,宋琪妈在他的呼喊声中痛苦地抽了口气,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纵康每天都能听见的嘶吼:“宋显国,你还我的儿子!”
一脑袋热血瞬间凝固,缓慢地回流到身体的血管里。
“……又迷糊啦。”
纵康抹掉满脸水痕,苦笑着叹了口气。
陈庭森查房回来,护士站的小张热情喊他:“陈医生,有人在等你。”
“嗯?1046房的又来塞红包了?”陈庭森回了句玩笑话,大家哈哈地笑起来,小张摆摆手:“不是,快去看看吧,真羡慕你陈大夫,又有口福了。”
陈庭森隐隐猜到了来人,到了科室推门一看,陈猎雪果然坐在屋里,桌上放着用锡纸袋包好的保温壶。
“爸爸!”
见他回来,陈猎雪眼睛一亮,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陈庭森面无表情地看他,他又局促地绞着手指,解释:“今天小年,我煮了点元宵,想带来给你吃。”
这边并没有小年吃元宵的习惯,以前在家里,父子俩也不过这个节,医院越到年节越是忙得厉害,陈庭森一年到头就关注两个日子,陈竹雪的生忌日和年三十。陈猎雪只是想方设法地找个由头,过来看他一眼罢了。
走廊里人来人往,陈庭森没有关门,他踱步过去,先是挑开锡纸袋,看了看里头的保温壶,壶是全新的,不是之前在家里常用的那个,他侧首打量了两眼陈猎雪,半个月没见,似乎是又长了点儿个子,不知是拔个子显瘦,还是冬天穿得厚,本就清瘦的脸颊又凹了些,瘦得有些扎眼。
陈猎雪在陈庭森的注视下紧张不已,生怕又被撵出去,正要说点什么,陈庭森先开了口:“吃饭了么?”
听出这问话里的意思,陈猎雪睁眼说瞎话:“还没有。”
陈庭森拎起保温壶,往食堂走去。
这还是陈猎雪第一次跟陈庭森在医院的食堂吃饭,他要了两份陈庭森爱吃的菜,又去打了米饭,陈庭森则用一只小碗舀出几个元宵,剩下的连壶带汤都推给了他。
“你过来,他们知道么。”陈庭森问。
“知道,我跟关叔叔说了。”陈猎雪不爱吃元宵,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米粒,趁着陈庭森垂首吃饭,近乎贪婪地窥视他,被赶出家门的委屈难过全都抛到了脑后。他甚至觉得被赶出去住也不是全无好处,陈庭森对他的态度真是好多了,竟然愿意跟他一起吃饭。
陈庭森抬起头,他小心地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关叔叔人很好,元宵是他教我煮的。”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陈庭森没说话,他舀起一枚元宵吃下去,勺子在碗里搅了搅,松手挪开了碗。
第30章
饭没吃多久,陈猎雪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临了,陈庭森把筷子放下,他试探着问:“爸爸,我能回来跟你一起过年么?”
陈庭森皱起眉头看他,他立马补充:“就过年那几天。”
“到时候再说。”
陈猎雪自觉把这句话理解成应允,笑得眉眼弯弯:“谢谢爸爸。”
日子一旦有了盼头,过起来就不难熬了。
学校一直补课到年前头几天,腊月二十八才真正开始放假,关崇与江怡的工作都清闲下来,三人共处的时间多了,陈猎雪开始留意江怡的肚子。江怡的肚子依然平平整整,陈猎雪把她的孕期当做计算时日的标尺,做足了与陈庭森分别十个月的心理准备,但搬过来一月有余了,仍不见任何隆起,他忍不住好奇,问:“江阿姨,”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一下,尽量不给人唐突的感觉,“宝宝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长大?”
“你是想问几个月显怀?”
即便两个仇人同住一间屋檐下也会化干戈于鸡毛蒜皮,江怡的母爱日渐蓬勃,她对陈猎雪繁杂的情感与僵硬的相处也日渐舒缓,跟最初比起来几乎算得上和善。
她回忆着道:“我当时,四个多月才逐渐看出来。”
“当时”是哪个当时,谁都不用专门说破,江怡下意识看向陈猎雪的胸膛,陈猎雪习以为常地笑笑:“果然是这样,我看电视里也总是三个多月才发现。”
“聊什么呢?”关崇从厨房端两杯热牛奶出来,放在二人面前,“一人一杯。”
江怡有了身孕后就不爱闻奶味,嫌腥,端起来抿了一口就推给关崇:“聊孩子。”
关崇看一眼陈猎雪,后者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关叔叔,江阿姨,我跟我爸爸说过了,后天回去跟他过年。”
“已经说过了?”关崇问:“真不打算跟你爸爸说,一起来家里过年?”
江怡接过他的话:“医院年底最忙,他有时间给你做饭吃么?”
“没事,我在家等他。”
“挺好的,”关崇说,“你爸爸肯定也想你了,回家问他讨压岁钱。我们这边也给你备上,过完年回来领钱。”
陈猎雪笑着答应。
二十九晚上,纵康打电话过来,问陈猎雪要不要过去吃饭。
“现在?”
纵康刚下班回家,宋琪妈自那天清醒了不到十分钟,这几天都活得稀里糊涂,给她买的红纸一刀也没剪;宋琪更是个甩手不会过日子的,明天就过年了什么都不知道准备,他楼上楼下的操持,备些简单的年货,炸点儿丸子和芝麻叶子,让宋琪帮忙打下手,陈猎雪隔着听筒就听见宋琪在吱哇乱叫,一会儿喊“你快过来”!一会儿喊“要粘锅了”!
纵康无奈又好笑,对陈猎雪说:“明天年三十儿,你得跟他们一起吃饭吧?”
“我明天回家。”陈猎雪答他,“跟他们说过了,不在这边过年。”
纵康很惊喜:“陈先生让你回家了?”
“嗯,回家过年。”
陈猎雪说得模棱两可,他知道纵康是真的为他高兴,不忍扫他的心意。
纵康疼他。如果这世界上有谁是无所谓陈竹雪的心脏,只把他当成一个单独的人来看待、不论发生什么都掏心窝子为他考虑,这个人就是纵康。
“那你明天,在那边吃完中午饭再来我这儿吧,现在也晚了,咱俩不差这一顿,明天来我给你带点焦叶子回去,给陈先生尝尝。”
“好。”
纵康喜欢过年。
以前在救助站的时候就喜欢,他愿意干活,心细手也巧,一到年节的时候就被院里的阿姨们叫去帮忙。忙前忙后的其实捞不着什么好儿,到了吃东西的时候还是大锅饭一起吃,还要帮着后厨端菜送碗。但他就是高兴。
年龄越大的小孩在救助站越不讨喜,纵康没有资助人,说难听点就是个“赔钱货”,一成年就得出去自己打工挣钱,在外面更是没人能陪着过个踏实年。
他实在太孤独了。
陈猎雪对过年本来没什么感觉,他与纵康的区别在于纵康渴望家庭,而他只渴望陈庭森,只要跟能跟陈庭森在一起,那就什么日子都可以当年来过。
可眼下,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窗帘没拉,落地窗外的积雪被打扫堆整成好看的样子,远处的烟花统一燃放区传来隐隐的“嘭!”“嘭!”声,他倒数着与陈庭森一起吃年夜饭的时间,好像也同纵康一样,对这个新年期待起来。
第二天,陈猎雪是被关崇薅起来的。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外头就有礼花的炮声,轰隆隆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昨天兴奋到半夜才睡,被关崇拍着被子喊起来时一脸茫然。
关崇拉开窗帘,太阳光灿灿地洒进来,他神清气爽地对陈猎雪说:“来,跟我一起贴对联。”
与陈庭森过年时从没有这样的活动,陈猎雪去洗漱出来,就见夫妻俩都在客厅里拉开了阵仗,茶几上一条条铺开满桌子的对联,江怡端着一只盛满浆糊的小碗,一联一联的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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