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稚言只往前走了两步就钉在原地,她忽然感觉到右手腕骨疼,疼到整只右臂都发麻打颤。柯稚言下意识用左手捂住右手手腕,指尖上传来的是冰凉的皮肤与护腕的粗糙感。
护腕小的时候还没有,柯稚言也不是从小就戴着它的,只是戴上了就已经取不下来,就像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无论怎样努力都抹不平它存在过的痕迹。
这个场馆、这个场馆跟那天晚上好像。
忽然打开的灯光刺眼,灯光之外都是一片黑暗,伦娜站在她面前笑容诡异,“你抢了我的位置,你这个多余的怪胎!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
右手腕骨间一阵刺痛,伦娜拿着小刀划开她刚刚结疤的剑伤,血顺着刀口往下流,滴在球桌上,又顺着球桌滴在地胶上,伦娜大笑着,疯了一样。
右手好疼,伦娜想掐死她,她要死了,没有氧气、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唔……”柯稚言低下头使劲掐住腕骨,她不留指甲,腕骨上依旧被掐出深深的痕迹。可是掐着腕骨还是疼,骨头疼,伤口疼,疼痛已经附进了骨缝里如蛆附骨。
伦娜被带上警车也依然冲着她狂笑,好像披着毯子发抖的她早已是她的掌中之物,“这只是一个开始。”
疼,也害怕,右手疼到发疯,她恨不得用刀剁了一了百了。
场馆内好吵,他们在说什么?比赛呢?蔚橙呢?
柯稚言好像从水中拎出来一样大汗淋漓,明明她才是健康的那个,脸色却比倒在地上紧急治疗的蔚橙还要苍白。
柯稚言一步一步挪动着僵硬的双腿,队医、教练、翻译……这些人把蔚橙围地死死的。柯稚言站在人群之外怯生生透过一条缝隙往里边窥,蔚橙双手撑着地高高扬起脖子紧咬着唇,脸上有泪水混着汗水,伤筋动骨一般的疼。
队医紧急治疗之后先离开场内,主教练钟哲明蹲在一边跟蔚橙说话,蔚橙小口地急促呼吸,脚上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柯稚言的耳边嗡嗡作响,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钟哲明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清楚,蔚橙在一次换气中视线扫到她,接着冲她费力地抿起一个笑。
柯稚言低头抹一把眼睛,快步走到蔚橙跟前蹲下,她看着蔚橙脚上的纱布,白的刺眼。
“欸你别哭啊,我不疼的。”蔚橙大概是想抬手碰碰她,但是手一动就牵扯全身,蔚橙龇牙咧嘴半响,最后还是蹦出来这么一句安慰似的话。
柯稚言吸吸鼻子,“嗯”一声,抬眼想跟蔚橙说话,却看见蔚橙皱着眉视线下撇。柯稚言还握着自己的右手手腕。
柯稚言松了手,蔚橙盯她半响,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柯稚言找话题问她:“比赛还打吗?”
蔚橙配合着她笑了笑,“可能不打了吧。队医害怕我伤到骨头,现在已经叫了救护车来。”
那就是说要退赛了?柯稚言急吼吼脱口而出:“但是你还有三分就赢了!”
“那也没办法了啊,现在打比赛确实有点困难,你随便一个大角度撕球或者吊中远台我都接不了。跑到场上去发个球就钉在原地也太惨了些吧。”蔚橙说得轻松,好像这个冠军对她而言也就那么一点分量。
柯稚言想说话,一口气还没上来就被蔚橙忽然打断:“喂,你别想着故意输球啊,你这是打假球我跟你说。”
“……或者我退赛也是可以的。”意图被看穿,柯稚言低下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冠军本来就是你的。”
“赛场上没有什么本来、一定。我差三分你差四分,真的要拼起来说不定还是我输。”蔚橙想动,但大概是牵扯了伤口,她疼地吸了口气,脸又皱在一起。
柯稚言顿时忘了什么输赢,焦急问:“你疼的很厉害吗?是不是真的伤到了骨头?”
队医抬着担架过来,主教练随着翻译一起去找主裁判退赛,柯稚言被挤到一边,看着蔚橙被小心地抬上担架。
世事无常,前一秒她还在单方面疏离这个人,后一秒就发现好像有些话不去说、有些事不去做就已经来不及。原来转角遇到的不是爱,丢掉的也不是手中一直牵着的那个人,而是她们相隔一个街角,蔚橙过不来,她被人扯着也回不去。
蔚橙被抬起来时终于还是借机会碰了碰柯稚言,她的手拉一把柯稚言的手臂,用清晰的声音对柯稚言说:“稚言,你别怕。”
跟着蔚橙上救护车的是随行教练和翻译,钟导没有去,柯稚言也去不了,他们得留下来处理之后的一堆事。
比如颁奖。
第二位空着,第三位上站着赵韵涵和王璎。柯稚言跟她们俩握了手,路过第二位,第二位上站着的是来代替蔚橙领奖的钟哲明。柯稚言站上冠军奖台,国际乒联副主席给她戴上金牌,把吉·盖斯特杯交给她,跟她说恭喜,现场的主持人在介绍她时称她是世乒赛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单打冠军。
国歌响起,国旗升起,这个夜晚属于她。
记者们都采访她,聚光灯都投在她身上,有人让她高举奖杯和奖牌。
柯稚言举不起来。奖牌和奖杯在她身上好像千斤之重,她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拿了金牌反而连笑容都扯不出来的冠军。
她的心现在都在医院里。蔚橙已经到了吗?检查结果怎么?
这个冠军她只是暂时替蔚橙保管而已。
这个夜晚太过沉重。赛后柯稚言随着教练们回酒店休息,第二天还有女双,柯稚言不知道蔚橙会不会连女双一起退赛,她也不知道蔚橙的伤是什么情况。
教练组不告诉她,也不让她去医院探望。这种情况下她去医院只会添乱和带去记者。
柯稚言给蔚橙发了几条消息,但是蔚橙一直没有回复,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导才打来电话:“你橙姐今晚住院观察,你先睡不要等了,明天双打继续。”
双打继续,那就是不太严重了?柯稚言猜测着,终于放下些心来。但是晚上睡是不可能睡得着的,她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不断循环着今天在场上发生的事,比赛过程和与蔚橙打的最后一球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她接完球后再看对面却看见蔚橙摔倒在地的场景却怎么都忘不掉。
柯稚言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悲伤、绝望与巨大的恐慌混合在一起的情感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次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还可以慢慢释怀自己解脱,但这次在蔚橙身上。
她连句狠话都对蔚橙说不出口,那个人就这么摔倒在地上——在她眼前直直倒下去。
只是一个丢了就丢了的球,比分占上即使是丢了这一球也没关系,却非要拼尽全力去接,把自己搞的遍体鳞伤,有没有动过脑子?
她并没有换双打搭档、室友、师姐、暗恋对象的打算。
酒店的灯亮了一夜,柯稚言蜷缩在被子里握着手腕。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睡也没睡踏实,梦里恍惚间又回到年少时候,国家队的几个人坐在一起闲聊,某个人突然想起一句莎士比亚,王璎指着她问这句你熟不熟悉?
柯稚言在学校演过《仲夏夜之梦》,她演的角色就是仙王,对这句话当然熟悉。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二幕第二场,仙王奥布朗:“等你眼睛一睁开,你就看见你的爱,为他担起相思债。”
Chapter.56
第二天一早,柯稚言去找教练要了蔚橙接下来的赛程表。
蔚橙的行程排的很满,她报了能报的所有项目,好像国乒的所有荣耀都压在她肩上以至于让她这么拼命。女单结束后以后就是女双和混双的八分之一决赛与四分之一决赛,连气都不能松一口,两项比赛与不同的对手和搭档就在同一天接踵而至,小组赛之后哪个对手都不是堪堪四局就能拿得下的,在以配合默契为前提的双打方面,体力才是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快到中午时蔚橙重新回到赛馆,一夜治疗后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陈导搀着她往副馆的练习球场内慢慢往过走,柯稚言远远看过去,感觉蔚橙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一样,小美人鱼变成人与王子跳着舞的心痛也不过如此。
她不知道蔚橙要怎么撑下来,她自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被撕扯地血淋淋的。
柯稚言快速冲过去搀着蔚橙,蔚橙对她笑了一笑,好像是对昨天那句“稚言,别怕”的解释,既是叫她放心,又是表明“你看,我没事啦”的意思。
柯稚言怎么可能放心的下来。她不做回应,只是偏过头慢慢地搀着蔚橙走。
比赛还是要继续,教练组充分尊重蔚橙的决定,蔚橙坚持不退赛,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
柯稚言早帮蔚橙的球拍重新刷了胶皮,蔚橙拾起球拍的时候慢慢翻着两面胶皮看。
“我粘胶皮粘地没你好,今天早上先用我的备用胶皮试了一下后才开始粘你的。”柯稚言看着她的动作,淡淡解释一番,“胶水我也带了,你等等再重新粘一遍好了。”
“跟我粘的没什么区别呀。”蔚橙冲着正手胶皮上哈一口气又用手擦擦,“我只是觉得,一个晚上没有见它还挺想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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