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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述怀 (容成九)



“唔。”望着那狐狸一样的狡笑,郭图恍然有种被诓了的错觉,含混地应了一声,他低声笑骂道:“滑头。”

又相互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二人才赶在打烊之时一前一后晃出了酒馆。带着浸人寒意的夜风很快便吹散了郭嘉微醺的醉意,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他晃头晃恼地跟郭图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闷子,偶尔笑上几声,爽朗清亮的声音在夜里静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他不知道,这辆从荀府门前飞驰而过的,满载自由与欢笑的马车是如何在荀彧死寂的心上碾过,留下一道道和着泥与血的伤疤,仿如世间最深的无助和最恶意的嘲笑。

厚重的府门被缓慢地合上,阻隔了荀彧投予外界的最后一缕视线。门缝合严,他用手扶着门静立半晌才寥寥地转过身,挥退了一众家仆,独自慢慢向中庭走去。

荀攸在回廊下望着迎面而来,似乎无异于平常的人,心中蓦然就是一窒,竟想不出要说什么。待荀彧走近了,荀攸下意识地拉住他道:“小叔。”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荀彧略略弯了弯眉眼,“怎么了?”

寒风乍起,天际的一颗残星顺势陨落,映进荀彧的眼里,转瞬泯然。荀攸看着那点点星辉消散在他的瞳孔深处,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松开手,荀攸苦涩地摇摇头,让到了一边。

朝他稍一颔首,荀彧亦不多加追问,又施施然地迈开了步子。

红黑相间的喜服翻飞着衣袂没入了一片暗色中,寂静无声却献祭般的惨烈。荀攸回身定定看着长廊尽头,不觉悲从中来。他知道,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永远不会有输赢之说,有的只会是剖开层层表象后,流血溃烂的伤口。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件牺牲品,属于家族,属于天下,属于时势,但从不曾属于他们自己。

做了个叹惋的表情,荀攸觉得自己一定是后悔了,悔不当初为了家族利益而帮衬荀绲算计着牺牲荀彧的幸福,他怀念那双明光江水似的生动眸眼,而不是这在一次次摆布中日渐沉沦的死水。

3困缚

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雪过后,万物纷纷以一种蛰伏的姿态沉寂下来,仿佛被这愈演愈烈的寒冷冻住了一般。荀府里轻烟缭绕,弥散着兰草幽然的香气,倒给庭院中的一片白茫平添了几分情致。

坐在屋檐下的小案后趁着煮茶的水尚未滚沸的当口,荀彧放下手里的竹简心不在焉地给案角的小巧香炉里添着香料,一时间,香气盛起,甚至有些发呛。

垂眸看着炉中过多的香灰,荀彧稍蹙了下眉,讪讪盖上了炉盖,把香炉推远了一些。

“小叔。”从屋前经过的荀攸见他一个人,便打了声招呼,径自走到荀彧跟前坐下,打量着案上的物事道:“今日怎么有这等雅兴了?”

替他沏上杯刚刚煮好的茶,荀彧漫不经心地笑道:“哪里有什么雅兴,闲来无事罢了。”

清楚他心底的苦闷,荀攸也不点透,只随手取过他放在案上的竹简翻了翻,转开话锋道:“焚香、煮茶都齐了,又怎能少了论道?小叔既是闲着,不如与我切磋一二,权当是解闷了,如何?”

想起自己幼时缠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侄子讲授兵法礼义时的场景,一丝柔光便不自觉地从荀彧眼中闪过,唇角轻扬,他温声道:“求之不得。”

屋檐上的冰溜儿在破云的日光下化成了水,伴着二人平缓的低语声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檐下的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灶上的炭火渐渐熄了,滚沸的茶水归于平静,唯有浸泡其中的茶叶还在不时沉浮游弋,应和着袅袅升向空中的水汽。

“富贵而忧戚,不如贫贱而肆志。”伸手合上竹简,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荀攸抬头对上荀彧的眼睛,字句清晰道:“小叔,离开这里。”

被他冷不防转移的话题弄得有些惊愕,荀彧愣了会儿,垂眸好笑道:“说什么呢,我……”

“何进禀政,征召天下贤才名士。”从袖中取出一卷征辟令放到案上,荀攸打断他的话,兀自道:“你若愿与我同往,以你的才名,大可为他所举。一旦出仕,你便有机会施展抱负,而非被网缚于此,事事为家族所困。”停了下,又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想。”

避开他的目光,荀彧没有马上答话,但眼里掩饰不住的细碎雀跃已然揭示了他内心的向往。可惜那微茫的光只闪烁了一个转瞬,荀彧便望着内室轻轻摇头道:“不能。”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荀攸隐隐瞥到了一个人影,了然地叹了口气,他压低声音安慰道:“若因出仕而离家,唐家没有理由怪罪我荀氏怠慢新妇。”

“兜了一圈,到最后,竟是需要一个女子来成全一切。”不置可否地接了一句,荀彧低头看着那卷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遥不可及的征辟令觉得很是讽刺。

料想他一时半会儿决断不了,荀攸也不催促,只收起征辟令道:“你再考虑考虑吧,开春之前我都不会走。”站起身走了两步,他又反身道:“小叔,不要为家族和境地所累。”

面上流露出一丝恍惚之色,荀彧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一直到荀攸走远,他才转了转已没了温度的香炉,幽幽叹了口气。信手揭开炉盖将残烬倒在廊下的雪地上,任其隐入积雪,荀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尚未明,夜露蒸腾得到处都雾蒙蒙的。荀攸对门僮交代了几句给他叔父的别言,又向府门里张望了一阵,才终于放下了马车上的遮帘,低声道:“起行吧。”

走出不过几步远,就听车厢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荀攸探头一看,却是荀彧步履匆匆地从府里走了出来。

在马车旁停住脚,荀彧和他对望一眼,平静道:“我来送你几程。”

眼底转过些不甚明显的失落,荀攸苦笑着应道:“也好,上车吧。”

在车厢中坐定,等到马车重新开始前进,荀彧才徐徐开口道:“此行不比以往,朝中局势复杂,你要处处小心,切勿让自己置身险境。”

“那是自然。”应了声,荀攸默然一阵,有些迟疑道:“你当真……”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小幅抬了下手止住他的话,荀彧微微笑道:“你也应该清楚我的回答。”

满腹的话就这样被堵了回去,荀攸盯着他怔了半天,终是用一声低叹结束了他们尚未开始的谈话。

车厢里光线很昏暗,一旦安静下来就更显得压抑。荀攸等了许久见荀彧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便卷起了窗上的遮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去。

因为时辰太早,街上还是一片寂寂的样子,街边的民房景物被浓淡不均的雾气笼着,叫人看不真切。对此荀攸并没有感到多少遗憾,自年幼考妣丧去到在荀绲府上安定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他有过不少辗转流离的日子,所以荀攸素来淡看人世间的分离迁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笃笃嗒嗒的马蹄声在雾气里渐行渐远,在这座城池苏醒之前隐匿不见。荀攸神情寡淡地望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郊外走了段路,不远处传来泠泠的水声时,荀彧让车夫喝住马,而后开言道:“公达,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啊。”转过脸,荀攸讷讷点了下头,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间一别,不知相逢何处,你万万珍重。”握了握他的手,荀彧心一横,探身出去了。

“小叔!”眼看荀彧下了马车,荀攸才回神似的追下车,拉住荀彧道:“你跟我来。”

被他抓着手腕走了几十步,荀彧不解地唤道:“公达?”

在一座石桥边站定,荀攸袖手往桥对过一指,直直看进荀彧眼中,面目肃然,却并不言语。良久,他缓缓放下手,欠身一揖,无声地离开了。

载着荀攸的马车自荀彧身边驶过,二人的目光在一个短暂的交汇后,相错而过。

在原地静立许久,荀彧侧目看向石桥彼端,已经稀薄了不少的晨雾中依稀可辨马匹的轮廓,有力的嚏喷声和蹬蹄声都证明了那是一匹充满活力的马。缓步走到马匹旁,荀彧一眼就看到马鞍上挂着的行囊,伸手在那柔软的布面上抚了抚,他眼神一晃,喃声低吟道:“公达……抱歉。”手指倏的收紧,在绢布上留下几道清晰堪比命途的抓痕,荀彧将额头抵在马鞍上,不无伤怀道:“我终究走不出这般境地。”

天色越来越亮了,荀彧牵着马匹自石桥上走过,朝着与自由相悖的方向。他木然地想,该是晨间定省的时辰了。

“非困于境,乃困于心。”一个慵懒地靠坐在树上的人影在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如是说道。

荀彧身后已是朝阳千顷,树上的少年看他顿了下身形,却未回头,也不知听是没有听到那句话。望着荀彧远去的背影,少年露出了有些不理解又有些可惜的表情,但到底没有持续太久。从怀里掏出在树下捡到的雏鸟,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它安置进面前的鸟巢中便纵身跃到了树下,继续研习他带出来的兵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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