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舞蹈的巫女,她的衣袖与青灯的衣袖交叠,便穿过了青灯的身体。
“舍弃自己的名字,抛却女人的本性。一代代的巫女侍奉着神。自古以来的共识是:作为神的使者,巫女为凡人的幸福而活,也应为神奉献自身的一切。人们就这样忘记了,巫女其实也与普通的少女没有区别,为他人祈求的同时,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祈求呢?”
从屋中站出一位戴着鬼面的男子。
他身着黑色的狩衣,手中执着太刀,与那女子共舞起来。
正如遮蔽月光之云,当男子出现时,女子身上的月光暗淡下去了。
“可是,巫女就连老去的资格也没有,”仓桥青灯的声音透着寒意,“被称为‘辉夜姬’的巫女一生向月祈求赐福,最后向月读命献祭的——就是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便是祭祀。
将牲畜吞入腹中的人,对牲畜而言便是神;那么,吞下巫女的神,便理所当然地得到在这村中所有人的敬畏。
无论那种“神”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守惊呼。
没错,无形的东西当然吞不下任何人。对侍奉神的“辉夜姬”执行裁决的,就是那戴着鬼面的男子。
“用鬼留下辉夜姬,让她的血洒在祭台上,就能招得月神的真身。他们是这么深信着的。”
仓桥青灯的声音在守听来沉重不堪。
和室中的村人齐齐跪拜,对一件即将生的谋杀案麻木不仁。
那么,他们所信奉的纯洁的月神,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们的神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的神是否就此容许这种谋杀呢?!
世世代代的谋杀,已经成了一种扭曲的、畸形的、恶心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之下,居然无人反抗,无人呐喊!
——真是可耻啊!
巫女的舞姿停下了,她站在神龛前,垂下手。
迎向太刀,她已无需再做什么了。
黑衣的男子将利刃刺入她的腹中,映着月光的刀口闪烁寒光,鲜血继而溢出,就连这点寒光也被红色遮蔽了。
传说中,从月而来的辉夜姬,倒下了。
带着鬼面的男子抽回太刀,站在原地,良久都未动弹。
“青灯……你……难道……”守用最大的力气握住青灯的手。
“守君,”仓桥青灯轻描淡写地继续说,“我的母亲是巫女……”
“青灯!”小孩猛地抬起头,“不要再说了!”
“我的父亲,便是鬼。”青灯却还是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月光下,他的神色看似如常。
黑衣男子的鬼面悄然落地,藏在鬼面之后的,是一张与青灯有七分相似的脸。
太鼓声声如雨点,激烈的节奏预示着神的降临。
从和室的大门里,一名神官抱出一个婴儿。向着月,婴儿缓缓睁开了双眼。
男子伸出手,却并未触及那婴孩。
是啊,杀人的“鬼”,是无法再触摸小孩子的。
更何况,他刚刚杀了孩子的母亲。
所以他转过身,向已死巫女走去。
“花虽香,终会谢……世上有谁能常在……凡尘山……今日越……俗梦已醒醉亦散……”
他抚摸着巫女的脸颊,接着,便用沾满巫女鲜血的太刀抵住喉头。
守的眼前一片红色,分不清那是谁的血了。
女人的血,男人的血,还有惊呼着四散逃走的人群,忽然间,一切都光亮,散为月华……
庭院里静默如常。伴随他们的,仍旧是那一盆盆未来得及熄灭的幽兰的火。
仓桥青灯低着头,他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守想,还不如不要说话的好。
但仓桥青灯咬着牙,却还是开口道:“我自出身起,便有两位重要之人被夺走了。我本人并未慨叹过世间对我的不公,但是……如今这玩笑开得也过大了吧!”
笼目纹的八个角,忽地升起八枚符咒。
不知是何时埋下的,也或许本来就在这里。
仓桥青灯面对某个方向,把守拨往身后。
“请现身吧。”他不卑不亢地说。
“嘻嘻嘻……被现了啊……”山道的鸟居后,跃出一个小孩,“是啊,也难怪,都已经……好久不见了啊!”
那张腐烂了一半的脸,守是认得的。
不就是失踪多时的伊诚光的尸体么?
55第五十章、月光
“伊诚……光?”
伊诚光已经死了,他的死魂和大地上所有的死物一样,在冥王的面前回归了冥界,不会再回到人间。
所以,那个不是伊诚光。
顶着伊诚光腐败了的皮囊,那东西看似悠闲地在笼目纹外慢慢踱步。
昔日的影像消失,鼓点仍未停止。
鼓声一起,火焰一颤。
“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吗?”“伊诚光”嘲笑道,“真是……难看……嘻嘻嘻……”
他的笑声犹如指甲在玻璃上刮擦一般,尖锐刺耳。
那或许是伊诚光尸体的声带已经腐败了的缘故。
“结界?就是……这么欢迎老朋友的……”他绕着笼目纹踱了一圈,悻悻地说,“啧啧,……真失望……你已经……真的和人类没有两样了啊……”
“请适可而止。”仓桥青灯冷冷地打断他。
盆中的幽火倏然间窜高,那个东西向后一跃,退回了鸟居。
“该……适可而止的,是你才对,”他咧着嘴说,“否则的话,为什么要回到……这里?”
对于这具尸体,他的操纵并不如意,就连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地无法连贯。
他的半张脸被幽火映衬,眼球早已干瘪猥琐,只在眼窝处留下一个黑洞。
他一张嘴,两排森森的白牙翻在唇外:“其实啊……你一直都看得见的吧?”
对守置若罔闻,他仅仅是在与青灯交谈而已。
而青灯默不作声。
“看得见的吧?记得的吧……自欺欺人地活了二十多年,只要你回到这里,就能想起来……你,到底是谁啊……”
他站在鸟居前,向空中张开双手,有如头顶的月已经入他怀中……
“是我的社会课老师,”守冷不丁插了一句,“也是朕亲选的恋人。”
“恋人?啊,是啊……”“伊诚光”舔了舔唇,“没错,你……也不是寻常人。”
“……”
“这具身体的灵魂……见过你……祈求过你……但是,你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死了……对吗?”
仓桥青灯抬起手,阻止道:“守君,不要在意他说的话,也不要回应。”
“冥王……哈迪斯吗?嘻嘻嘻……”
那个东西念出这个名字,欣喜地狂笑道:“像什么样子啊,就连神也是这副德行……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
他很欢乐,是因为疯狂。
从头到脚,每一处肌肉都在为此而激动地颤抖。
守不悦想,这没什么好笑的,自己只是好好地站着而已。
“神的老师?”笑了一阵,那东西好像想起来了,“你知道站在你身边的‘老师’是谁吗?啊……你当然不知道……或者说……不完全知道……”
“住口!”
一声喝令,“伊诚光”的脚下浮现出晴明桔梗印,五芒星的五条线,恰好将他框在其中。
“看来是……已经做下准备?”那东西敛起笑容,愣愣地歪了歪脑袋,“不过可惜……这种东西对我没用。”
以他为中心,那枚透着月华的晴明桔梗印倏然转黑——仓桥青灯皱了皱眉,那是被污染的预兆。
从那东西的方向开始,笼目纹的第一个角崩坏了。
升起的纯白的符纸被染成墨色,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
神龛中诸多巫女的排位再一次哗啦作响,哭泣哀叹之声不绝于耳,且比刚才更为锐利!
昔日的假象再一次现出:一个个,每一代死去女人的身影逐渐浮现在刻着笼目纹的地面上。
她们或卧或躺,或倚靠在神龛边,从胸口涌出的鲜血向整个庭院扩散,依由地面刻画的走向,血填满了本应用于驱邪的笼目纹。
那些女人,她们的相同之处:每一位,即便死,也对着月睁大着双眼。
死不瞑目,向着月。
虔诚的祈祷,化为诅咒了。
仓桥青灯侧开目光。
“怎么是这种表情啊……”那个东西不满地说,“你是在同情,还是在憎恨?不要忘了,这个村子……一直在用活人献祭……你应感谢这些凡人,赐予了你生命……”
这个时候,如果那个十字架在手中就好了,守想,果然,比起符咒,还是信上帝比较实在!
无论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快让那个家伙闭嘴吧……
“你记得的吧,在你当时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你所目睹的就是——刚才的情景!”
笼目纹腾起炫目的红光,直向当空的月色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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