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看着他年轻又隐约透着倔强的脸庞,又叹了口气,让开身子。
“进来吧!你阿奶在休息。”
小乔在曹家生活了十几年,老早就跟着富贵喊家里的人了。
阿爷想想,摇摇头,这大约就是老天注定的事。
阿奶看着俊朗又年轻有为的乔应年走进屋。他人高大挺拔,又长得像是戏文里的武生一般,帅气英挺,还是北平大学的高材生,日后也想得到前途远大,如果不是和富贵纠缠难分,这样的年轻人拉出去,人家简直抢着要他当女婿。
她抿紧唇,盯着这小子。
虽然乔应年比她家富贵小了快十岁,可他不像富贵聪明脸孔直肝肠,一派老天真。这小子自小就是个独狼性子,又狠又记仇,样貌好看肚中漆黑,还倔得要命。若不是看他在富贵面前服服帖帖,忠心又感恩,她实在也不放心把这样麻烦的“孤儿”收留在家。
这些年看他和富贵一道,齐心协力,日子越过越红火,兄弟之间情深谊长,她只当是给富贵添了个有力的臂膀,多了个能扶持的亲人,哪里知道……年纪差这许多的兄弟两人能滚到一道去!
当年……大少爷屋里除了莺莺燕燕,也曾叫了戏班子来家唱堂会,看着喜欢的就留上十天半个月的,可那些男戏子都是妖妖娆娆,比女人都娇嫩三分的。
她哪里又能想到,就乔应年这样浓眉大眼、五大三粗的……他,他也会喜欢男人!
咦?不对,娇娇嫩嫩,眉清目秀,见人三分笑的……那不是自家的富贵吗?!
转到这个念头,阿奶瞬时如遭五雷轰顶,瞪着乔应年,摇摇晃晃,人都恍惚了,造孽啊!
阿爷赶紧小步奔上前,一把扶住老太太,慌忙急声安抚:“淑云,淑云!别气别气,吸口气缓缓,我扶你坐下。”
乔应年也慌了神,正想上前帮忙,阿奶定了定神,已经缓了过来,木楞楞地坐下了,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她缓缓看向乔应年,艰难地开口:“你——你和富贵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乔应年的手停住了,缓缓握成拳,看了看阿爷,又将目光移到阿奶脸上,一咬牙,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
“阿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你别生气,别怪阿哥。”
阿奶闭了闭眼,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当是自己和老头子多思多想了,他这一跪一认错,哪里还有半分误会。
“阿奶,我用身家性命同你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背叛阿哥,我这个人,我这条命都是阿哥给的,我这一辈子也都是阿哥的。”
乔应年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在阿奶面前仰起头,眼中是恐惧与卑微的希冀,他颤着声音哀求道:“阿奶,我,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阿哥,他,他只听你的……”
乔应年从知事起,从没这么狼狈不堪、言行无措过,可是他实在没把握,如果阿奶不允许,没心没肺的富贵哥,还能不能坚持与自己在一道。
若是阿哥心里头有一座天平,阿奶在那一头,他在这头,那么,他在富贵哥心里,大概也不过是一只微末不足道的小小法码,在阿哥的亲情面前,他没有一点自信。
他不想被舍弃。
当年被母亲哭泣着放弃,让他痛得有些麻木,可也习惯了。
可阿哥不同,阿哥是植入他骨血,在他心里扎根的参天大树,绿荫骄阳。
如果被阿哥舍弃,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被血淋淋的扯碎,还能不能活下去?即使是活着,大概也只会是行尸走肉。可是他没有办法对阿奶用一点手段和心计,这是阿哥最敬最爱的阿奶,也是照顾他长大,给了他一个庇护之所的阿奶。
他只能卑微地跪下,用无力的言语祈求阿奶的原谅和宽恕,或许才会求得一丝生机。
阿奶愁肠百结,百感交集,想想富贵那无赖的泼皮性子,要是真有半分勉强和后悔,哪里又会开开心心这些年,瞒着哄着,不肯娶亲,走到哪里都把人带着,一刻都不离身,连这小子考来京城念书,他二话不说就要闯京城见世面,顺便“陪读”。
不是把人放到了心坎里,爱入骨血,又哪会如此?要不是过得顺心如意,又哪得眉宇尤存三分天真?
想想这两人的年纪,怕是小乔刚长成,就让富贵给盯上了,连皮带骨吞下肚,一辈子要绑牢在身边。
小乔在不知事的年纪,已经被富贵这小赤佬给带歪了,又分不清感激亲情与恩爱……如今是两人骨血相融,又哪里能拆得开来?
阿奶心酸又感慨,还带了点不自知的心虚,看着乔应年惶惶的神情,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轻声道:“唉,冤孽啊!起来吧!”
……
曹富贵瞅瞅板着脸喝粥不理他的阿奶,再看看殷勤侍候的阿爷,总觉得气压低迷,乌云罩顶,再瞧瞧二婶二叔和青柱都识相地闷头吃饭,半句闲话没有……这一觉睡醒,是变了什么天了?!
富贵斜睨坐在身边的小乔,挤眉弄眼撇撇嘴,嘘嘘!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一边顺手把咸蛋里的蛋白大半扒拉到了小乔的粥碗里。
这咸蛋是炼庐里腌制的,蛋黄金亮出油,粉粉沙沙的,咸香扑鼻,他可爱吃了,一口气吃三个都不带喘气的。放到不稠又不稀的白粥里,那叫一个绝配!
蛋白虽然也好吃,可总差了点意思,他吃不了那么些,就挑给小乔吃。
小乔三口两口把蛋白下粥吃了,又夹起一小根腌脆黄瓜芯,默默放到他盘里,悄悄对他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丝不自知的忧郁,却别有一种魅力。
秀色下饭,曹富贵看得目驰神眩,口水都快淌下来了,赶紧一吸溜,笑得阳光灿烂,一时把阿奶的阴云密布给忘到了脑后。
啪!阿奶一双筷子重重拍到桌上。
“喔哟,魂灵差点被侬吓出?阿奶,你不吃了?”
曹富贵一向知道,女人生气时不要多问原因,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个样,转个话题可比追根问底灵光得多,也安全得多。
“哼!看着侬个憨大下饭,气也气饱了!”
唉,子孙自有子孙福,傻人更有傻福运,算了,她也懒得再同这小赤佬计较。
第119章 姻木
阿奶在京城里没留多久, 冬日北方的天气实在也有些难为一辈子都生活在江南的老太太了。干燥、寒冷,风沙又大, 有暖气的屋子里虽然暖和却又干得让她喉咙疼。要不是富贵专门熬制了点枇杷露给大伙下火去燥, 阿奶怕是晚上都睡不好了。
尽管如此, 老太太嘴边还是起了两个小小的燎泡, 掀嘴都疼。弄了点药膏涂上,这才舒服些。
富贵也不明白,明明是最爱自己的老太太、亲阿奶, 怎么一来京城就左看他不顺眼, 右瞅他要发火, 一瞧见他差使小乔, 阿奶那张老脸就能拉得比驴子都长, 不出三秒, 怒吼震耳。
百思不得其解的富贵也曾经心虚地琢磨过,是不是他和小乔的“事儿”让老太太看出什么端详来了?这才找着茬的发火?
想想也不能啊!他都跟小乔“分居”, 走道都离着八丈远, 还能有什么毛病?真要是让老太太看出来, 早就一鞋底子送他去见老爹, 磕头认罪了。最起码也得不由分说, 绑了回乡,哪里还能容得他这么滋润惬意?
这么一想, 富贵立时心安理得, 转头研究老太太的燥火去了, 果然是故土难离啊!好好的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到了京城居然成了母老虎,啧啧!这方水土不养老太太啊!
他也同小乔悄悄说起过老太太的火气,小乔沉默了片刻,煞有介事地说,听说西方研究中老年妇女的内分泌,得出结论,认为女人四十左右就会有一个“更年期”,容易脾气暴躁,作为家人要多体贴,顺着点,慢慢就会好了。
“我可去你的吧!咱家阿奶都七十三了,一更就更了三十多年啊?!”
曹富贵笑骂一声,也没把这什么扯蛋的更年期放在心上,还能怎么办?孝着顺着,溜须拍马,带着逛街再送点小礼物呗!阿奶可舍不得让他多花钱。
本来来了京城,长城、北海这么有名的点都该逛逛,可这季节不对章,老太太又一把年纪了,富贵也生怕她有个好歹,就带着大伙参观了前朝清宫的皇宫和园子,又逛了逛最著名的几条繁华大街,再带着一行人去吃各种京城风味的小吃名吃,也算是让一帮乡下人开开眼界,体会下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苗儿也结束了为期半个月的支教,正好带着二婶两人一道买买买,她手里头有富贵哥给的“设计费”,难得亲人们来京城,死抠的小娘狠狠心拿出自己的小钱包,给大家每人都买了一件合适的礼品。
一家人欢欢喜喜在京城过了十五,顾青山得知老太太她们上了京,无论如何都要请大家吃饭,这么多年的照顾之情,又怎么会是区区一餐饭能表达他的感恩之心。
在京城欢度第一个元宵节后,阿奶实在住不惯京城,看着大孙子过得滋润又享受,她一颗操劳又担忧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半。老头子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太过纠结,除了让孩子伤心伤情,又能有什么好结果?就算押着富贵和小乔分开,逼着他娶上一房媳妇,也不过是苦了彼此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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