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向明恋 (苏杭君)

女人问了一个女环卫工人相关的问题，确定了方向，他们便往更远更大的城市走，一路睡桥洞、睡小巷，只要是没馊的食物都捡着吃——女人一次都没有用过他们捡垃圾换的钱。

吴熠看着前方那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恍惚中又觉得和那个瘦弱枯槁的背影无法联系上。
心里的声音却说：“不要停下来！追上去啊！”

那个凶狠丑陋的男人曾经说过他“听话”，女人在逃出来之前也一直强调他要“听话”——他牢牢记着这两个字，无论这一路有多累，有多苦，他安静乖巧的就像一只提线木偶，偶尔也会在早上醒过来或是深夜惊醒时，心中一颤，庆幸自己的“听话”——不反抗，就不会挨打，不会被惩罚，甚至……还能被带出来那个地狱。

然后……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背影。
张开嘴唇，吸了一口气——

他们从夏末走到冬初，两个月的时间，距离那个女人念叨的“家”已经很近了，但是有一天直到天黑，女人也没有回桥下的纸板，男孩一个人坐在一片纸板上，往身边无人的纸板上放了两个食品袋，一个里面装着被人咬了一半的半个肉包子，一个里面装着的是一条冷硬的白面饼边。他蜷缩在纸板的一角，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一段时间，一阵柔软的热源贴近，他睁眼抬头，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继续睡吧……听话……”
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的声音原来可以这么轻柔。

正当他的声音要传出喉咙时，前面的背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回头了。
这一变故将吴熠原本要说的话在喉头生生斩断碾碎，最终，他微微张嘴，只吐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在阳光里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那片冰凉的纸板，那个女人消失了，就好像整夜都未曾出现一样……

女人也愣了几秒，然后微微弯起红艳漂亮的嘴唇，转头对身侧的男人道：“秘书小哥，你先下去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自己下来。”
那男人眼睛都不抬一下，淡漠地应下：“是，还请广小姐注意时间。”
“放心，耽搁不了几分钟，绝对不会影响到下午蒋先生开会的。”她挥挥手。
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女人侧着头冲他利落的背影，轻“嗤”了一声，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小孩身上。
她摘下墨镜，随意地别在V字领口中间，露出一点丰腴的线条，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看起来漂亮又年轻，和当年截然不同，如果不是那近乎错觉的那一瞬间，现在的她，就算站在吴熠面前，吴熠怕是也认不出了。

女人眼神平静，表情没有多大的波动，似乎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吴熠看着她，抿抿嘴唇，终于颤抖着挤出一点声音：“妈妈……”

第六十七章【番外二】养子（10）
女人挑了挑细长的眉毛，随即蹙眉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了非常无语的笑话。
吴熠见她满眼的戏谑嘲讽，一时间噤声不敢有更多的动作。
“哎……”女人抬起手，视线就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漫不经心道，“我都没想到，还能遇到你。”
她移开视线扫了吴熠一眼：“其实你活着我倒是不意外，小孩儿嘛，好心人多，肯定有人看到了会帮忙呗……”
吴熠觉得心脏有些酸胀。
“反而是有我在，他们看着觉得你还有人照顾，还不容易关注到你，我说的是吧？”女人用指尖拨了一缕卷发到肩前，“你后来去哪儿了？”
吴熠垂下视线，怯声回她：“青、‘青巢’。”
“福利院？！”她笑了一声，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指挑了一下他的衣领，“哟，衣服不错啊，领养你的人家里看起来不差呢？挺美的嘛。”
“你在路上，明明就……”
吴熠的话破碎还没头没尾，但是女人意外的听懂了，她难以置信地嗤笑了一声：“那谁……我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了，我也不在乎你叫什么——那时候你听话，按照我的要求做了，计划也成功了，作为报答，我把你带出来，我们之间互不相欠，没错吧？”
吴熠没有说话，女人也不需要他给出反应，自顾自地接着道：“路上，我很怕他们会追过来，所以我必须带上你。如果被追上了了，我会让你过去和他们那群人碰面，然后你需要去告诉他们，我往某个方向跑的，误导他们搜查错误的方向，这样我跑走的几率更大——你能听懂吗？你那时候这么‘重要’，我怎么能在那种情况下丢下你呢？”
吴熠觉得有有冰水从上浇下，整个头都冰冷刺痛：“那你、你为什么，要走……那天……”
既然我听话又重要……为什么还要突然丢下我呢？
女人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似乎对于他愚蠢又天真的疑问失去了耐心：“难道我要带你回我家？那多脏啊……”
吴熠脸上一白，又听她毫不顾忌地坦白道：“我可不打算在那里待多久——我又不是独身女，他们没准能接受我回去，但能接受我带个野种回去？而且你在那里留着，我走的时候显得多累赘啊！”
“知道那天我看到了什么吗？”女人抬起视线看向远方，回忆时的嘴角的笑容隔了这么多年却还有几分真切，“我在广场的一台屏幕前看到了新闻——说就在我们跑出来的第三天，那个地方居然被警察查到了，全部人都被抓了！被抓了！呵呵呵，画面里放了那个男人的脸，我那是第一次，在看见他的脸时，一点也不害怕了，反而高兴得差点哭出来！——新闻里说这是一起特大事件，我不用再害怕他们找来了，他们全部要被判刑，一个都逃不掉，哈哈哈……”
“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大胆的回家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下，“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逃出来了，像野狗一样过了几个月——而那些行尸走肉的婊子们什么都没做，离开那个地狱仅仅是比我晚了三天，还作为‘受害者’去接受正规的身体心理治疗，得到了所有人的怜悯，社会和政府的帮助，你看，多好笑啊是不是？”
她注视着吴熠，眼神漠然：“我那时候才23岁，但我的一切都已经被毁了——我连初中学历都没有，八年时间被迫生了五个孩子，又丑又脏，我还能去做什么？”
吴熠脸色苍白，他隐约能明白女人想表达什么，却无法给出回应。
女人手中的小包里忽然“嗡”了一声，就像是斩断了回忆，她猛地清醒过来，收敛起外露的情绪，笑起来：“不过，我对现在很满意，起码我现在得到的一切，这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多好啊——呵呵，你还在意那些过程做什么？从结局来看，你不也比以前好吗？我给你带来的好处这么多，还不够两清的吗？”
她向前一步，半蹲下来和吴熠对视，伸手帮他理了理不够整齐衣领，声音低低的：“这样吧，你不用谢我。就是以后啊，你就别再记得我了，我和你重来不认识。啊，懂了吗？”
吴熠僵硬地站着，闻到她贴近时手腕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浓郁也不腻人。他轻轻嗫嚅着嘴唇：“懂了。”
女人满意地笑了，站起身：“真听话。”
她转身拿出手机回电话，一边离开一边用娇柔的语气撒娇道歉，留下吴熠一个人站在过道中央，四周灯光明亮。

林安坐着一只手撑着脸，目光看着面向过道的玻璃落地窗，小声问吴辰舫：“真不过去？”
“现在过去不好收场，”吴辰舫把一根薯条递到林安嘴边，“啊——”
林安张口叼住，边嚼边说：“那女人谁啊？”
“应该是这次和‘盛恒’合作的那个蒋先生的一个情人，我在前两天那个晚宴上看到过她。张琳说这女人没什么背景，一个纯粹的那什么，不过这女人很有分寸，蒋先生背地里的情人里，她是跟的最久的。连蒋夫人也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安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吴辰舫，犹豫委婉地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小道八卦？”
“张琳说的。”
林安顿时眯了眯眼：“你们俩关系最近可有点近啊。”
“胡柯浩不知道怎么的就知道她还能联系到罗健，最近铆劲给她使绊子，她愁得很，生怕胡柯浩哪天狗急跳墙绑架她逼她说出罗健的下落，吓得这几天都不敢约她那些闺蜜朋友逛街，满肚子消息又没人分享，只能找我了呗……”吴辰舫笑笑，把可乐的吸管插上放在林安手边，“况且人家订婚宴就在下周了，你还醋什么呢？”
林安“唔”了一声，岔开话题：“诶，蒋先生那个情儿，吴熠好像认识她。舫哥，你说这人会不会是……？”
虽然话就半句，但吴辰舫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点点头：“也没准。不过，吴熠现在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安听到这句满意了，坐直应和了一声：“那是。”

吴熠站了一会儿，破碎的回忆把他的脑海搅成一团浆糊，终于在漫长的出神后，理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回餐厅去，林叔叔和吴叔叔还在那里。
他慌忙把其他思绪扔到一旁，开始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对！快回去！他们不是让你看好位置的吗？你这么出来了？！这不行的，快回去……
回去……
他垂着视线，抬手抵着鼻子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