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钥匙打开门得那一刻,思绪被放在玄关的两双鞋骤然打断。
程非池没想到过年的时候盼着的两位老人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造访,程欣显然也毫无准备,杯子都是从厨房的柜子里新拿的。
坐在沙发上的年长女人瞧着跟去年差不多,身上穿着挺阔的灰色呢大衣,半长的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看见程非池进来,第一个起身上前,和蔼道:“小池回来了。”
室内气氛凝重,程非池道了声“外公外婆好”,便被外婆拉进房间。
“我们把地方让给他们聊,小时候他们父女俩就要好,经常撇开我说悄悄话,我想插嘴都插不上。”外婆微笑着,进屋后把注意力放到程非池身上,感叹道,“又长高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程非池把椅子让给外婆坐,自己坐在床沿。外婆翻了翻他桌上的书,边翻边问:“现在是在六中念书?”
程非池点头:“嗯。”
“高三?”
“不,高二。”
外婆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你妈也真是,有困难死倔着不跟我说,就算她爸心里还有气,关乎你前途的事儿他也不可能不管。”
程非池沉默片刻,说:“只耽误一年而已,现在挺好的。”
“六中和师大附中怎么能一样,”外婆摇头道,“我们知道的时候,你已经退学走了,不然无论如何也得托人把事情查清楚。”
外公和外婆退休前都是师大附中的教师,程欣曾经念的也是这所中学。
程非池心中动容,两位老人是他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最后的亲人,虽然一年都见不上两回,没想到他们还是惦念着他。更没想到听到那样不堪的事,两位老人家不仅没有质问或者责备,而都选择相信他。
外婆见他恍神,安抚他道:“就算没在我们身边长大,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能不知道吗?”说着又想起过去的事,眉宇间流露一抹忧愁,“你妈妈也是,那么好的孩子,就是太固执了,当初要是听我们的话……”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呵:“我看你是疯魔了,当别人的外室当上瘾了是吗?”
外婆急忙站起来出去,程非池紧随其后。到外面客厅,只见外公负手站着,程欣与他面对面,两人皆是沉着脸,气氛相较刚才没有丝毫缓和。
外婆上前去拉外公的胳膊:“有话好好说,一年到头难得见一面,别大呼小叫的。”
“她也知道一年到头难得见一面?当年说走就走,一晃就是二十年没回来!”外公说完返身再次面向程欣,“你多有本事啊,未婚先孕,爹妈都不要了,现在住在这破房子里让孩子跟着你一块儿受苦,这就是我从小教你的做人要有骨气?”
外公已经七十岁了,斥骂的声音早已不再洪亮,程非池看见他举着的手都在抖。
程欣默不作声,外婆先忍不住,捂着嘴别开脸,一时间屋里只听见她的抽泣声。
程非池给外婆拿面纸,外公终是松了口,放缓语气道:“总之,先跟那些个人断了往来,就算你不在乎脸面,至少也该为孩子考虑。”
听到“脸面”二字,一直沉默着的程欣忽然有了些反应,她微微抬头,目光冷静沉着,陈述事实般地回应道:“我不是外室。”
送外公外婆上了出租车,外头天已经擦黑。
程非池回到家里,程欣在厨房煮粥,听见关门声无甚反应,头都没回一下。
程非池有好多话想问母亲,他从外公的话中确定了某些猜测,连同以往七零八碎的片段一起拼凑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事实,他想问程欣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他的前程,还是纯粹因为一己私欲。
然而程欣根本没打算解答他的疑惑,在饭桌上平静地问他有没有看给他的国外学校的资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非池心口堵着的一团气,再次表明自己不会出国。
程欣兀自淡定:“那下学期再说吧,不读预科直接念大学也行。”
程非池腾地站起来,阴沉的脸色足以看出他心里压抑着的愤怒。
这是他最近不知道第几次反抗母亲,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孝,至少相较外公口中母亲做过的事,他的违抗只能算是幼稚可笑的青春期叛逆。
然而更可笑的是,如果没有程欣当年的“不孝”,就没有现在站在这里的他。
程非池一时有些茫然,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矛盾的念头在脑海里缠绕冲撞,变成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结。
回到房间里坐了会儿,程非池勉强沉住气,路过客厅去卫生间时,看见程欣背对着他站在水池边的瘦弱背影,心又蓦地软了下来。
到底是他的妈妈,独自一人辛苦将他养大的妈妈。
叶钦的短信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程非池刚好想出去透透气,径自走到玄关换鞋。
程欣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找同学,拿上钥匙拉开门出去了。
中山路地处依山傍水的城南,是首都有名的富人聚集区,周边尽是成栋的别墅洋房,连道路都比别处的干净敞亮。
程非池对这一带不熟悉,下公交车后,打开手机使用导航功能,沿路又问了两个路人,才摸到叶钦说的南山公馆。
门口灯光璀璨,玻璃窗擦得光可鉴人,一眼便可望见大厅里的富丽堂皇。即便没来过,程非池也能猜到这是有钱人休闲玩耍的地方。
他被保安拦住进不去,站在门外给叶钦发消息:【我到了,在门口】
不到一分钟,会所里面的某个私人包厢里喧哗声沸腾,周封举着叶钦的手机哈哈大笑:“你们快看你们快看,他真的来了!”
赵跃凑上去确认:“哟,还真来了,够听话的啊。”
孙怡然刚做完脸回来,不明真相地问:“谁来了呀?”
叶钦在等待的一个小时中喝了三杯葡萄酒,此时面颊酡红,劈手夺过被周封抢走的手机,得意道:“我说的吧,你们还不信。”
刘扬帆歪着嘴似笑非笑,一拍大腿道:“那成了,我们几个去门口会会他。”
叶钦立刻换了副面孔,一把拉住他:“不准去。”
赵跃:“哟,阿钦心疼了,舍不得咱们动他。”
叶钦凶巴巴瞪他一眼,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说:“让……让他在门口等着。”
孙怡然一头雾水,见叶钦不说,转而去问周封,周封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赵跃和刘扬帆也但笑不语。她好奇心发作,站起来就要亲自出去看看。
叶钦醉得神志不清,还记得孙怡然先前追过程非池,顿时警铃大作,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挡住门:“都不准去,谁去我跟谁绝交!”
“好了好了,都坐下歇歇,”刘扬帆给两人各端来一杯果汁,对孙怡然解释道,“阿钦家里的佣人,我们刚才打赌赌他找不找得到路呢,没什么好看的,等不到人他就自己走了。”
孙怡然半信半疑地接过果汁,巡视几人一圈,说:“你们好坏啊。”
周封无所顾忌地笑,把门口的叶钦往回拉,意味深长道:“佣人就是用来指使的,这哪能算得上坏。”
叶钦坐回沙发上,心里还是闷闷的,完全没有“打赌”赢了的开心。他不胜酒力,几杯酒精浓度极低的葡萄酒都让他头疼不已,脑袋里像被塞了浆糊一样七乱八糟。
另外几人昨天玩了个通宵,这会儿都累了。孙怡然作为这里唯一的女生,理所当然地占了包间里唯一的休息室。刘扬帆把投影幕上放着的文艺片声音调低,几个人瘫在沙发或者躺椅上各自打瞌睡。
在酒精的作用下,叶钦也渐觉疲乏,揉了揉额角,抱着柔软的抱枕慢慢阖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夜里九点半。
叶钦在白天的电话中答应过母亲今天晚上回家睡,坐起来扭扭脖子,头已经不怎么晕了。
捡起扔在地毯上的外套,顺便踢了一脚挂在沙发边缘的周封的屁股,惹得他在梦里直哼哼,砸吧着嘴念叨“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走在过道里,叶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一个程非池的未接电话,时间是一个小时前。这么一算,他在门口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叶钦撇撇嘴,心想算他识相,没再打电话来把自己弄醒。
走到门口大堂,有服务生迎上来说外面下雨了,问需不需要帮他把车泊到门口,叶钦把车钥匙递过去,两手插兜,悠哉地在大堂里转了一圈,欣赏一番刘扬帆爸爸附庸风雅买来挂在墙上的大师名画,接着无所事事地晃到门口看外面雨有多大。
春雨如同丝线般细密连绵,加上外面天黑,能见度极低。可叶钦却能透过雨幕,看见外面廊下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在向这边张望,接着缓步走来。走到跟前的时候,叶钦看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身上也湿了,外套从肩膀到前胸都被洇出大片深色,里面的衣服说不定也遭了秧。
“结束了?”程非池先开口,“走吧,我给你打车。”
“欸。”叶钦喊住要转身的程非池,垂在身侧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他的衣角,摸到一手沁了雨水的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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