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坐?”赵孟诧异。
“岳岚的寻找计划提前一步在网上发布声明了。”宋新诚很不高兴地说,“集体诉讼的事现在已经提上了日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的志愿者,这两天正陆陆续续从外地抵达清河,市委下了通知要稳住治安,各大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机场都要增派人员执勤,连我手上的人手都不太够用。”
宋新诚说完,突然很严厉地看了赵孟一眼。
“他们这个干,就因为我扣留了岳岚手里的一部分材料。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人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我甚至已经对岳岚本人都网开一面,他们却坚持要打那场可笑的官司,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你却这时候让栖然回清河来,赵孟,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赵孟一瞬就明白了宋新诚语气中那些隐怒的来处。他犹豫了片刻,也还是告诉了他:
“宋书记,其实……栖然已经做好了决定,诉讼的事,他是要参与的。”
“你当我猜不出来?”宋新诚反问,“他不成熟,你也跟着疯?”
他教训完赵孟那句便不再说话,须臾,车子停进了机关大院停车场。赵孟跟随宋新诚的脚步穿过层层叠叠的安保,进入他的办公小楼。
在那儿,宋新诚第一次向赵孟展示了那些被他扣留在手中的资料。
很多都是直接与宋栖然相关的。
心理咨询师的诊断记录和谈话录音、康复中心特殊治疗室的电击视频、宋栖然在院期间上交的读书笔记、早课时发言的录像、还有出院之前最后一次身体检查的检查报告。
宋新诚将一整个文件袋拍在桌上,茶杯里的水在赵孟鼻子底下震荡出波纹,洒了一些在桌上。
“知道这些叫什么吗?”宋新诚问。
“这些……都是栖然的资料。”
“这叫证物!”宋新诚吼道,“集体诉讼是针对公共事业单位和政府部门的诉讼,所有的庭审过程都是公开的!是没有隐私保密协议的!你懂这都意味着什么吗!”
他气得将手里的文件袋直接甩在了赵孟胸前。
“栖然花了十年才从以前的阴影里走出来!你现在要他出庭作证?做什么?好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他曾经有过精神疾病史?知道他的性取向?还是知道他吃过多少苦?我告诉过你,这场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有没有栖然结果都是一样,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放着他去掺和那群人的事?”
“我不想。”赵孟出乎宋新诚意料地回答,他的语气坚定,不像强词夺理,“如果我有的选,我只想让他离所有这些远远的,我恨不得他永远别想起那段记忆,就算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过我也没关系。但我不是当事人,栖然才是。我们所有人,包括栖然的父母,都没有权利去左右他的决定,宋书记,他是个成年人,是我见过最聪明、善良、坚强、勇敢的成年人。我除了支持他的决定,别的什么也不会做。”
“混账!”宋新诚忽而骂道,“赵孟,你少装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和你谈论的,不仅仅只有集体诉讼这一件事!你以为这一切都只和康复中心的案件有关吗?你仔细想想源头到底在谁的身上?你怎么好意思跟着栖然回宋家,你怎么好意思面对他的父母。栖然要不是因为你,他现在过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生?他有宋家,有我,会过得有一丁点的不幸福?”
赵孟的脸在宋新诚的责难面前变得有些发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宋新诚讥笑说,“你在想你并不知情。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是无辜的。但你想过栖然的父母没有?大哥和大嫂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的,如果栖然参加诉讼,他们甚至还会以一种最痛苦最难堪的方式得知所有事。你想让他们日后怎么面对你?是把你当做一家人,安心地把栖然交到你的手上,还是一看见你就想起唯一的儿子为你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折磨?可怜天下父母心,赵孟,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能面对他们吗!”
赵孟的目光一瞬震荡开来,他捏紧拳头,显出挣扎的样子。
宋新诚冷眼注视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谁知道赵孟却笑了。宋新诚的话的确刺痛了他,但那点痛楚在现在的赵孟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只是回答,“但如果我因为这一点东西就动摇,还怎么照顾小家伙下半辈子?你不用说服我了,我是不会劝栖然改变主意的。”
宋新诚定睛望着他,望了很久,直到他自己也没忍住,一低头笑了起来。
宋新诚的笑容里有不甘心的恼火,但到底还是在笑的。
“可以啊,”他指着赵孟说,“没读过多少书,但起码还有点骨气。”
赵孟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他想。
“其实你不用试我的。”赵孟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以后有多少困难,我永远都不会做逃兵,也不会丢下栖然,让他一个人面对任何事。”
“放屁,谁稀罕试你。”宋新诚骂了一句,“我只是单纯地不想把这么好的孩子交到你的手里。但凡栖然不是这么有主意,这么倔强的孩子,我早让你离他远远的了。”
可惜他不是,赵孟笑着想,他只喜欢我。
“书记,我会保护好他的。”赵孟再一次向宋新诚保证道。
宋新诚摇了摇头。
“别叫书记了,下周开始我就不是什么书记了。”
赵孟愕然。
“我早说过,如果诉讼官司一定要打,出于避嫌,我会立刻辞去公职。”宋新诚眼看着赵孟想开口说点什么,抬手阻止了他,“这是我的决定,和栖然没有关系。宋家养不出做事优柔寡断的孩子,我们都只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你们用不着觉得连累了我。”
他说道这儿,同时话锋一转,第一次洗去平时那副威严的样貌,心平气和地注视赵孟。
赵孟想起宋栖然从前对宋新诚的评价,说他原本是个性格体贴豁达的人。
此刻的宋新诚看着赵孟的眼神中就充满了令人熨帖的温和,不像长辈,反而像个亲切的兄长。
“既然不叫书记了,那就改口叫声二叔吧。”
第五十四章
宋家的条件很简单,庭审结束后,宋栖然就要回到省城去,至少待满一年,等到清河的事态平息后才能回来。在这期间,他的父母和二叔都会动用人手尽可能地保护他的私生活不受影响,赵孟的任务也是一样,他必须留在宋栖然的身边,代替父母家人好好照顾他。那甚至都算不上是一个条件,赵孟能感觉到,现下并不是个好好与宋栖然探讨未来生活的时机,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颗心,没人知道庭审的事经过媒体的报道能发酵成什么样子。
宋栖然的父母通过儿子传达了自己的歉意。他们很想好好与赵孟相互认识,很想好好感谢他给了儿子其他人无法带去的安全感,但内心的纷乱让他们无法平静地面对面梳理眼下的情况。即便想念儿子,他们最大的希望也只是让宋栖然尽可能远离事件的漩涡中心,平静的生活。
赵孟没有机会与宋家父母进行过多的对话,但他完全体会了二位老人的心情。在等待传唤的整个阶段,他们都住在清河市中心一幢单独的房产里,每天根据寻找计划的微博主页获悉庭审最新的动向。
宋新诚如他所说的那样辞去了公职,他将此前扣在手上的所有资料提供给了岳岚,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赵孟注意到,在媒体第一批公布的影像里,有许多当年康复中心清查时据说已经被销毁过的资料。
最后,在正式开庭的前一周,他们见到了岳岚本人。
岳岚剪短了头发。一连几天,她都忙于接待从外地赶到清河的支持者,同时还要整理材料、联络媒体和组织抗议活动,她看上去十分疲惫,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只有在超负荷的运转中才得以平复内心各种激烈的情感碰撞,才能压抑汹涌澎湃的感情来专心对付眼前仅剩的这唯一一件事。
到了这个时候了,她仍然不能准确地定义自己的行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来的执着支撑着这样庞大复杂的民间组织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多人,包括媒体的采访都问到过这个问题,她既不是康复中心的病人,也并非亲属,总是很难让人相信她做所有一切的出发点仅仅只是因为一种路见不平的道义作祟。
当然,她没有告诉他们那个关于刘能斌的故事。那个故事同样不会出现在庭审的证词中,它真的成为了一个秘密,最后止于宋栖然回忆的结尾。
毕竟,逝者总该得到安歇。
在最后沟通出庭日期的时刻,岳岚问过宋栖然一句,问他愿不愿意去看一看小斌。宋栖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拒绝了。
“他想见的人肯定不是我。”他很肯定地告诉岳岚,“我知道他那么多糗事,运气又太好,他见了我一定会想揍我一顿的。”
宋栖然的话让岳岚找不到词语去反驳。他始终以一种谈论朋友的平常语气说起刘能斌,从不把那个字挂上嘴边,反倒让岳岚无法站在刘能斌的角度去代替他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