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年岁不大的小孩子们不拘着这些,遇上温柔颜色好的丫头进出,少不得上去撒娇弄痴,竟也得了不少吃食、铜钱等稀罕物,此处且按下不表。
眼见着已是近了黄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贾政站在门口觑着天色面上更是不好起来,他今儿穿的十分郑重,此时肃了脸孔,便越发显得难以接近起来,唬的贾宝玉躲得更远了些,恨不能将身子缩到母亲几个大丫鬟后头。
贾政板起脸子,冷笑道:“你个混物,打扮起来倒是人模狗样,没的不过一包稻草!与我在这儿迎贵客,你且说说,可记住几家了?”
这贾宝玉虽不才,真真也是实打实的天生聪慧灵巧,却本该也不必为此事伤神,只他上半日心思皆不在身上,一时想到才燕好了袭人美态,一时又想到了许久不见的林妹妹,越发痴性,竟如目不视物,耳不闻声一般,浑浑噩噩也不知今夕何夕,此时哪里说得上来。
贾政见他支支吾吾,来回念叨个“卫若兰、冯紫英”再没有其他,心中恼恨一窜一窜,竟是将将要当着这宾客云集之时发作他了。
王夫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体面,忙拉扯住贾政:“老爷,宝玉还小呢,哪儿须得应付这许多子人物?况今儿恁的好日子,您便饶他这一回罢!”
贾政一把甩脱了,强自遏制着,眼里却仿佛像是有火:“慈母多败儿!若非你这无知妇人,他哪里敢如此猖狂!他如今十六了,竟是一事无成,我在同僚间连他名姓也不敢提!小小小,环儿还幼他一岁,如今却已有了解元功名,来日会试开考,以他好才华,说不得便是鱼跃龙门,光宗耀祖!同宗兄弟,你倒不妨与我说说这其中道理是如何由来?”
一想起贾环,贾政便颇有些心肝儿疼,若当日能料得他一个不得青眼的庶子能有今时出息,说不得也是要好生栽培的!可他现在长居林府,显是与贾家离了心的,每每传过信子去,那少年便客客气气答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态度不强硬却坚持得很,左不过一日拖一日,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何况如今林海位高权重,在朝中人缘也是有数的,他区区个工部郎中却是半点不敢直掠其锋,闻听坊间朝野奚落讽刺言辞,也便只得憋屈吞咽,冲王夫人撒撒火儿。毕竟在他念头里,待贾环也算不亏,竟是已尽人父之责,若非大母不慈,迫害这孤苦无依的庶子,想来也不至于如现今一般毫无转圜之地!
王夫人哪里听不出贾政意思,一时拧紧手中帕子,木着张脸道:“老爷教训得是,只如今宝玉也晓得认真了,宫里娘娘也时常赞他越发进益。虽不及环儿仲永之才,却也隐有后来居上之相,还请老爷多担待些才是。”
这话里不知多少恶毒心思,贾政却似乎只听到“娘娘赞他”几字,脸色竟也缓和几分,正这时,门子大声通传道“北静郡王、东安郡王并林阁老车马到”!
贾环方下了车辕子,便见得一人殷殷守在旁侧,鬓角霜白,面容冷峻,却不是水泾能是哪个!
“环弟。”水泾一见他,眼里便是精光一闪,亲亲热热叫一声,唬的夏生腿脚发软险些给这位爷跪了。
贾环也不理他,只偏头瞧了瞧他身后的水溶,道:“王爷,这是何意?”
口吻间,竟是有些质问之意了。今儿贾家可谓树大招风,林黛玉虽与水泾有了婚契,如此大胆行事却仍要免不了叫人置垢,女孩子名节比天大,将来少不得有那用心险恶之辈来中伤她,这叫贾环如何忍得。
北静郡王见贾环恼得面色都有些泛红,如春桃凝腮般一时有些艳丽端方,苦笑道:“这原不是我的意思。只端阳来前与水泾说了好些子话儿,想来不过是有关这府中丑闻,我这弟弟义愤填膺,便少不得要做趟护花之人了。”
贾环旋即默然,贾宝玉甚么德行他自是心知肚明,那王夫人与薛姨妈也并非省油灯,林黛玉此番来少不得有些祸事,水泾身份到底贵重,虽有不符规矩之处,到底却比自个儿名正言顺些,只是如此依了他,心中却有十二分的不甘。
水溶朝水泾丢了个眼色,这厮在媳妇儿跟前倒是脑子活络,忙急急道:“环弟不必着扰,回头我冲皇兄讨道折子,必不叫小姐清誉受损。”
贾环正待开口,那帘子却微微掀起一丝儿,一抹温婉轻柔女声响起:“环儿与王爷且不需如此忧虑,待会儿直入内府,除我外另有姊妹多人,二位勿论身份如何,却是不合适的。黛玉虽一介弱女子,却也不是要进那龙潭虎穴,只请宽心便是。”
这话连消带打的,竟臊得关心则乱的两人面皮子发红,互瞧一眼,俱是讪讪。枉他二个平素皆是风流贵重人物,此刻没的叫那心思玲珑的少女提醒,也亏得是一家人,好歹少了笑话戏谑。经得这一事,贾环却与水泾有了一分亲近,想来这也算是另类的同甘共苦了。
却说这贾政闻听此三家来,忙不迭从内门匆匆赶来,未尝敢有半点怠慢。好容易喘匀了气,见那大门前三人言笑晏晏,那庶子立在天潢贵胄间,竟未有半分不适紧张,颇以君子如玉意味引人注目,加之他年岁不大,此番更是罕有了。
“工部郎中贾政见过北静郡王、东安郡王,王爷千岁。”贾政与王夫人、贾宝玉当即要拜,贾环分明躲避了,他不过贾府庶子,虽有功名,却也受不得这等大礼。
以水溶往日的脾性,却是好歹要装模作样搀扶一把,只此刻叫水泾与贾环不着痕迹地瞪着,情知他二人心性,便也不愿作为,待礼数完毕后方笑道:“许久不见,政公越发精神了,令郎倒是出落得更佳,你那块玉儿可还好吗?”
贾宝玉喏喏应了:“蒙王爷福庇,都好。”
他有心抬头瞧瞧这位面容昳丽的王爷,哪知却见得另一位黑衣者面容冷峻至极,仿佛冰雪雕刻,正回望过来,双色泽浅淡的眸子里满是某种阴冷残酷的血腥意味,唇边更有一丝古怪笑弧,没的叫人心肝震颤,唬的他慌忙别过脸不敢再看。
水溶甚是无趣的收回目光,摩挲着拇指间一枚玉白扳指,待贾环与贾政夫妻见过礼,并众人方浩浩荡荡进得府去。
正文 第60章
如今贾府,果真是比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境况。
忠顺的青眼,仿佛将这高门大宅最后的生气焚于一处,香木集顶,于垂死顷刻将将绽出万丈光芒,竟好一副与皓月争辉的姿态,使所见所者多有迷了心眼,不辨前路。
贾环抬眼瞧了瞧被夕日轻薄围拢的大观园,真真好不富丽,雕檐绮户,堪比吴王台榭,一抹残红如血,偏生又有股子诡谲莫测,使得满目喧嚣热烈蒙纱遮雾、水月镜花,过了今夜,戏台子收场,此间种种也仿佛不过是说书人满是斑驳旧痕的手札罢。
“环儿,有甚好看的,竟是要将你的魂魄夺了去?”水溶见他许久不说话,也不知兀自看向何处,只觉空寂,不免拿话逗他开口。
贾环拢了拢披在身上雨过天青色半袖披风,抿着唇角依稀似有些笑意:“自然是看这省亲别墅十分堂皇,美轮美奂,竟是凭白要折了人福气罢。”
水泾虽不通文事,心思却透彻,闻得贾环语气中颇有些血腥凄冷,因凑趣吟了半句:“朱门酒肉臭......”
贾政听着却极是摸不着头脑,他荣华富贵了半辈子,又本就是局中人,只觉他那几个话间全是深意,这北静东安两位便也罢了,没的个庶子竟也是十分的见识。
王夫人因是女眷,本就行在后头,此刻双目瞠大,两股颤颤,若非金钏儿彩霞二个一直搀扶着她,此时竟是气力不支一时要仰头栽倒下去。她如今放利子钱越发没个章程,只以盈利为目的,公中账上亏空颇大,她自个儿私库里头却充盈倍余不止。合该早先她也未必有这样的胆子,只是这省亲别墅耗资巨大,虽有老祖宗与薛姨妈帮衬却也尚有不足,周瑞家的的多挑拨几句,这王夫人竟是彻底头尾不顾放贷下去。
更有那江南甄家的大房夫人与她勾搭上,一来二去竟是有些无法无天了。
贾环道“凭白要折了人福气”,可是把她吓得不轻!那利子钱何等昧着良心,又脏又血腥,如今寸寸铸在这大观园中,竟是仿佛乌云盖顶,不日将大祸一般!
王夫人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妇人,此时面上便显出许多异样来,也幸亏走在后头,才不叫人察觉罢了。
至于那贾宝玉,他虽行在王夫人跟前儿,却一心记挂着门口那辆青绸幄马车,眼前颦颦笑笑一径是那林黛玉脱俗模样,往日他二人一道玩、一道吃饭、一道午睡之景历历在目,他竟只觉心口酸胀,肝肠寸断,此时才是通悟了那“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之意。
几人脚程不快,约莫两盏茶功夫才及至正厅,迎面是一扇五彩光明的翡翠水晶屏风,乃是新雕了的东海长流水、南海不老松图样,更有松鹤延年、麻姑献寿、王母长生、天翁送福等等,端的是贵气逼人,使人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