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细心观察了一段时日,那香怜玉爱两个果与宝玉秦钟勾搭上了,八目勾留,欲说还休,浑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正是午间,贾环见香怜与秦钟并肩出去,金荣在后头蹑手蹑脚跟着的,拿在手里的一卷论语不由向上竖起,遮住半张面孔,弯细了眉眼,端的是个笑模样。
贾兰贾菌正在他跟前儿说话,见他样子奇怪,心中生疑,贾菌道:“好环叔,你笑成这样子作甚?可是侄儿讲得有甚好笑了,我怎不曾发现?”
贾环放下书,抿着嘴角,故作神秘地比了比手指:“你猜。”
“......”贾兰贾菌不忍卒视地撇过头去。待得日子久了,便也知道贾环此人颇有些劣根性,最爱看人着急丢丑,也不知被耍了多少次,奈何只他挖了坑,自己还回回地往下跳,真真儿前世的冤孽一般。
贾环趴在桌上笑道:“咦,两个小木头,怪没意思的。在我不曾来前,那香怜玉爱可是与薛蟠最好?璜嫂子家的侄儿金荣可也是最阿谀奉承他们不过?”
“嗤,三个丑角儿。且不提那金荣,一贯是个见钱眼开狗仗人势的,香玉二人却实打实的还不如个秦楼小倌儿,没白叫人恶心透了!”此处说话的竟是贾兰,他素来性子温和些,想来也是厌恶得狠了,才要发出这样尖利的言辞。
贾环伸着手指扯了扯小侄儿玉雪可爱的面皮,直到掐出了个红印子才作罢,道:“那不正着了吗?金荣自视甚高,想来虽巴结着香玉,却也很是醋妒嫉恨的,如今薛蟠走了个干净,不把他仨当回事儿,你当他们还不掐起来?如今香玉看上了我那哥哥与小秦相公,可见有出好戏!”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便有香怜秦钟往贾瑞处告状。贾瑞仍拿着香怜作法,贾蔷也挑拨了茗烟,一时学里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那金荣挥着个毛竹大板,逮谁打谁,贾菌最是淘气,也推将推将地随意加入了战局,他如今一心待贾环,惯见宝玉不喜,暗处给他使了好几次绊子。
秦钟尖叫着不住躲闪,贾宝玉虽有心护他,奈何自己个儿也不过是副瘦弱身条,哪里保得及。正见金荣那根毛竹板要挥至秦钟苍白清秀的脸面上,也顾不得别个,随意从身侧拉了一把,一个身形纤细比他略矮些的少年迎头撞开了秦钟,直直撞上了那根竹板。
“啊——啊——血!流血了!”秦钟只觉温热粘稠低落在额上,抬起眼,却见一张血迹淋漓的可怖面孔,唬的一时要昏过去。倒亏他那么一喊,场中欢腾热闹顿时停住手来。
玩得兴奋的贾菌贾兰回过头来,却见贾环僵僵立在正中,额上鲜血汩汩,染得半张面孔有如恶鬼重生,冷气森森。秦钟木愣愣站在他跟前儿,哪还有甚不明白的道理!
贾菌气得双眼发红,冲过去一把打掉了仍拽着贾环素白衣角的手,冲贾宝玉恶狠狠道:“宝叔,我一贯敬重你人品,可你却、却为了朋友伤害自己嫡亲的弟弟?你要是真喜欢他,怎生不自己去挡了的,倒也落得个义气美名!环叔可不是您,他将来要考功名的,若是脸上留了疤,圣上不待见他该当如何,你要陪他个锦绣前程吗!”
贾菌这话说得不可谓不诛心,以他的身份来指责贾宝玉那却是逾矩了,只气昏了头,年岁也小,条条又是在理儿,旁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贾兰急得不知该怎么好,贾环拍了拍他的手,撕了半片袖子盖在额上,他倒不怎么在意那伤口问题,莲香处还有从宫中捎带出来的御用药物,再不成跑趟元贞后山便是了,姚无双私存着好些名贵丹药,除疤祛痕自是容易得很的。
只是看个戏都要遭到无妄之灾,他心中可是郁闷二字可形容的,当下便冷笑道:“菌儿不必说了,我本就是个庶子,哪里有二哥哥身份贵重?倒也好过伤了他去,我也无处与老爷太太交代的。只是此刻也读不了书罢,还劳请诸位替我与先生说道一声,我且去医馆包扎了事。”
贾菌推着他便往门外走,急吼吼道:”说个甚,便是不请还有人能责怪你不成?兰儿,我与环叔同去,下了学你替我们收拾东西一并带走,我稍后上你那儿取去!”
贾兰自是应下不提。
贾宝玉张张嘴,眼前却全是贾环鲜血淋淋的脸孔及那双冰冷愤恨的眼瞳,贾菌声声责问言犹在耳,顿时只觉凉意从脚底伸至头顶,一时急躁得红了眼眶。
秦钟捂着起了层油皮的手臂,泪涟涟看他:“宝叔,下了课我、我看看他去......”
贾宝玉闻言哪里了得,他本是心内如同火烧如同油烹,秦钟却还要说这话!伤了贾环可不是为了他吗?这倒搅得自个儿里外不是人了!他最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登时发起疯来,抄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自知惹了祸事躲躲闪闪的金荣,怒道:“你个狗娘养的,我待杀了你!好给他赔罪去!”
金荣是寡母胡氏带大,也受不得激,本还有些愧疚,此刻全抛到了脑后,举着毛竹板子冲将过去,学堂内李贵茗烟等或遮挡或帮腔自是不提。唯有贾兰冷冷看着,也不去找那懦弱不堪的贾瑞,只收拾了三人的东西出了义学朝荣国府走去。
一番诊弄,贾环回到府里已是入夜,莲香早前儿便知道了学堂里那许多事儿,待看见他伤口,心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劲儿,你哥儿又不是伤了紧要的,抹几天药,便也好的透了!”贾环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擦拭掉泪水,“可有吃的没有,菌儿那小鬼又不准我早回,且饿着呢!”
莲香轻声道:“早备下了的,饕楼还送来了新的菜品,都给你温在了灶上。我这就去端,你好生坐着,再不敢乱动!”
“成了成了,我又不是伤了手脚。”贾环抿着嘴角嘲道,目中却闪过一丝灼暖。
对着菱花散下满头墨发,贾环摸了摸额角一圈纱布,垂敛了眉目低叹道:“啧,赫连又少不了生气......”
“环儿倒是有些自知,也不枉我在此等你半日。”
一声阴冷使得少年身形紧绷,铜镜里一副修长手指轻柔抚上他脸颊,映出的半张面孔却冰冷漠然,端的是比初见那回还戾气深重,一弯褐金瞳孔如刻在刀锋之上,杀锐泠泠,叫人心惊胆战。
正文 第38章 离家(上)
房里一时寂静,贾环是想着当如何开口,虽必定有人在帝王面前一五一十地说了,却难免不为了讨好略有偏颇。
至若赫连扣,则是实打实地心里起火,烧得五内俱焚一般,恨不得立时把荣宁二府子夷为平地。凭甚连他都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物,还没白的叫一起子蠢物俗人轻贱伤及了,简直是真真儿地找死!
“你心里想什么呢?瞧着倒绝不是些好主意。”贾环瞥了他一眼,口气淡淡的,神色却分明有些不赞同。
赫连扣从他妆镜前随意取了枚白玉孔雀开屏扇坠搁在手心里转着,垂敛的睫羽细密覆在眼下,去了几分戾气,粗瞧着倒颇有种宁静风致意味。
“知我者莫若环儿也,无论是上得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总该使出些,贾氏一族,说不得是嚣张了些。”
贾环抿唇一笑,侧过去抱住他腰身,柔声道:“你总该知道我要说什么的,扣扣你心中早已有了定计,何苦为我改了章程?况今日也不过是我略疏忽了些,我虽不待见他的性子,却也不愿诋毁他的人品,不过是做了回池鱼罢,你且放宽了心去。”
贾环说得并非虚言,于他看来,秦钟自是宝玉心头好无疑,当时那般情况下,自保本能发作,不愿自己去挨了板子,拉旁的来挡灾倒也无可厚非。
这便跟前世普通人遭遇银行抢劫,但凡有余地,任一个都准定希望藏匿在别人身后,冲上去做出头鸟的不是傻逼就是便衣!
当然这种思想并不能拿出来和赫连扣陈述,毕竟在如此一个皇权至上的朝代,为主子受伤或赴死乃是天经地义的,不做反倒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忠不义!
就譬如贾环今天这个事儿,除了宝玉秦钟或有愧疚惶恐,贾母贾政王夫人却绝计不会如此思量。
贾环捻着手心,轻轻笑了一声:“说起来这倒也并非全然的坏事,我总可以编排些子丑寅卯找个借口搬出府去,免得再操这一起子闲心,遭一起子闲罪。”
赫连扣顿了一顿,倾身抱住他,眼眉间略略放柔了一些:“水溶府邸旁侧的宅子不错,原就是给你留的,你来了,我也好时常见你。”
贾宝玉回来时,王夫人正伏在案上抄写佛经,闻声抬起头来,招手道:“还不快快过来,好茶好吃伺候着,非要在门口吹什么风?”
贾宝玉慌乱无措地摆摆手,竟不敢上前,金钏儿来拉他,只觉满手湿冷,还不住哆嗦着,唬的惊呼一声:“手这样凉,你可是病了的?”
王夫人惊得摔了念珠,几步跨下榻来,上上下下摸了一阵,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怎么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现下竟跟掉了魂儿一般。可是先生打你骂你了?可是哪个不长眼睛地欺侮你了?快与我说说,倒要好好论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