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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云住)


  “陈小娴,”护士走过去,“你丈夫来了。”
  陈小娴翻动了膝盖上的一页书,她忽然回过头,瞧了梁丘云一眼。
  “把门关上。”她对眼前的护士轻柔地说,接着继续低下头。
  “你们知道吗,”梁丘云被架进电梯里,他几夜没睡觉了,不清楚这又是哪里,但这不是刚才那家医院,梁丘云说,“我没有疯。”
  两名护士站在警察身边,不太敢看他。负责带他去监护病房的金护士长在旁边微笑了一下,没有理会。
  “我没有疯,”梁丘云喃喃道,他望着电梯墙壁上映出的自己高大的身影,“我还能……东山再起……”
  梁丘云这天起床以后照镜子,瞧见脸上一道道的新皱纹。阳光从铁门外照进来,他拿起刮胡刀。
  “你一个人住啊?”道道门栏外面,一个病人穿和梁丘云一样的衣裳,问他。
  “是啊,”梁丘云说,刮着胡子,“阿贞搬出去了。”
  支队长今天专程过来,一同来到的还有专案组几名侦查员。他们透过监控,观察梁丘云如今的一举一动。
  无论他们相不相信,司法鉴定结果都已经出来了。
  “他可是个演员。”支队长不相信道。
  旁边的侦察员道:“我看过《狼烟》,他身手是真厉害,演技够呛。你看他能演出来吗?”
  午饭后,梁丘云站在铁栅栏里面,他双手揣在裤兜里,隔着铁门和每天过来送药的小护士说话。没过几分钟,小护士从护士站回来了,推了一辆掉了两个轮子的小推车。她朝四周看了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把梁丘云病房的监护门打开了,她把小车推进去。
  梁丘云蹲在地上,挽起袖子,帮她认真装好了这辆小车磕掉的两个轮子。小护士开心地直踮脚,她毛手毛脚,弄坏小车好多次了,又怕护士长说她。
  梁丘云站起来了,擦了擦手,也笑了笑,把手里的螺丝刀还给她。
  下午四点钟,梁丘云在楼下放风,有病人过来和他合影。“你们认识我?”梁丘云纳闷问。
  风大,病人们大声道:“你不是梁丘云嘛!”
  梁丘云皱了皱眉,他觉得很不自在,朝周围看了看。“阿贞又不在。”他说。
  五点才结束放风,可一大批医院的安保人员提前过来了,其他病人一见他们,纷纷避让到树底下,梁丘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他们架住,被他们把两只手折到背后。
  “谁让你把他放出来的?”金护士长说。
  那小护士泪眼婆娑:“小云哥他、他对人很友善的……”
  梁丘云回到了那扇铁门里,人们离开了。阳光被分成一个个窄条,投射在他不知所措的脸上。
  来探视梁丘云的人不少,但绝大多数人只是站在监控画面后面,对着梁丘云坐在病床边沉默的影像小声议论。也许根本没有人相信,曾经名扬天下,在好莱坞闯荡过的巨星,梁丘云,真的疯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梁丘云突然问走进来的大夫和护士,“是不是方曦和把我送进来的?”
  大夫听见他这么说,忙要护士用笔记下来。
  监控录像里,梁丘云就是在这时忽然动手的,这是他第六次袭击医护人员,每次他都会提到“方曦和”这么一个名字。哪怕是每日的镇静药物都不足以使梁丘云软弱无力。铁门拉开,梁丘云很快和闯入的安保人员扭打起来,又很快被从背后控制住,被按在地上,一针镇静剂下去了,梁丘云还在抵抗,他的脸擦在地板上,“放开我!!”梁丘云张开嘴吼道,他好像哭了,“你们放开我!!”他绝望地望着门外的黑夜,“阿贞!!你们放开我!!”
  要制服他,总要大剂量的镇静剂,他这副久经磨练的体魄根本不是常人能应付的。每次发病都像一场战争。
  梁丘云醒了,恰巧是深夜。
  他坐在床边,他不怕在剧组打零工引发的肌肉疼痛,他只怕肚子饿,没饭吃,难受得很。
  有病人蹲在他那扇铁门后面,压低了声音:“喂!喂!”
  梁丘云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梁丘云也蹲下了。
  那病人从病服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凉透了的包子来,隔着栅栏门塞给他。
  梁丘云想都没想,接过来吃。
  “我拿这个和你换。”那病人说。
  “换什么。”
  “让我和你住一间好不好?”病人说,“你这屋子好大!”
  梁丘云嘴里塞着半个包子,他低着头说:“你去问郭姐。”
  “谁?”那病人问。
  梁丘云忽然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针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他越发不能理解这每一天。
  梁丘云朝门栏外面的天空看了一眼。“天天呢?”
  病人说:“啊?”
  梁丘云手里拿着半个包子:“让你送包子的人。”
  那病人脸色顿时变了,站起来:“这是我买的!哪有人送啊!”
  他一出声,这条走廊的声控灯忽然亮了,这病人被头顶大灯吓了一跳,他回来把手伸进梁丘云门栏的缝隙里拿走包子,他要赶紧走了。
  包子凉透了,馅儿和皮完全分开,梁丘云眼看着馅儿掉在地上。铁门连接着报警装置,一拽就响。那病人被赶过来的医护人员抓住了,他拿脚踹梁丘云的铁门:“你吃了我的包子!你什么都不给!”
  梁丘云看着那人被带走了。
  连门口的护士都走了。梁丘云低下头,把手里的半个包子吞进嘴里,他索性坐在地上了,把眼前摔碎的包子馅儿捡起来,放到嘴里吃。
  待到吃完,梁丘云一个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月光从门外笼罩过来,照在梁丘云眼前那么一小块儿地板上。
  纯白色的。映进梁丘云瞳仁里,似乎近在咫尺。
  梁丘云先摸着身边的地板,他把手伸过去了,手指起初触摸到了那片光的边缘,慢慢的,他把整只手背都放在了月光落下的地方,月光凉的,太远了,感觉不到温暖,他的手翻过来,好像想掬起了一捧。
  忽然有人影挡在了门外,梁丘云好像在绿洲里取水的人,这么抬起头来。
  铁门被拉开了。梁丘云欣喜地想,他可以去够月亮了。
  直到枪口抵上了他的额头。
  血沿着长满茧子的手掌内侧流下去了。当门从外面关上,梁丘云倒在地上,睁大了眼,两手空空。
  “天天走了,阿贞。”
  汤贞坐在浴室里面,半夜三更,他总是不断惊醒。家里明明很静,汤贞还总觉得耳边有枪声。
  他低下头,借着头顶的光晕,把手心打开了。
  一匹马藏在了围墙外的树下。墙内警报声四起。没过几分钟,一个男人边脱安保人员的外套,边走过来了。他把衣服丢在地上,抓过了马缰,骑在马上一路小跑就走。
  凌晨,数九寒冬,北京的街道上少见车影,倒见一匹马在辅路上慢悠悠地走。这个点儿了,街上除了送货的,哪儿还会有人呢?
  印有“远腾物流”四个字的运输车在路上开过去了。
  红绿灯变幻,方遒伸手拽住了马缰,他转过头,看到那辆车在身后开远,连带着“远腾物流”四个字,一同汇入了红尘俗世的洪流中。
  靠近护城河,潮湿的空气更加冰冷刺骨。方遒下了马,他把自己用的枪装进马鞍的袋子里,马儿回过头,用鼻子蹭方遒的手,方遒把装满资料的袋子拉链拉上,他把手放在马儿脖子上,轻轻抚摸过去。
  方遒一拍马屁股,马儿一跃而起,迈开步子,沿着河岸不见踪影。
  方遒游进了护城河里。他仿佛是归家的一尾鱼,将生命潜入到河海深处。
  派出所值班民警正值夜班,这会儿打开门,瞧见好端端的在北京市区怎么一匹大活马出现在门外。他们走出去,打开了手电筒,朝四周照看,他们尝试着去牵住马缰,控制住马,然后赶紧给上级汇报情况。
  “麟儿不姓傅,姓方,”辛明珠说,她坐在沙发上,用手绢擦了擦手里的相片,给还在念小学的宝贝儿子看,“这是你大哥。”
  “大哥?”方麟把照片拿在手里,他从记事起,都不知道他还有哥哥。
  方遒在照片中笑,他头发短利,笑容自信,穿一件笔挺的衬衫,像一位商务精英。
  里间,只听甘霖道:“万邦现在手里也没多少,我看了名单了,全是老家伙,不值得看。”
  方曦和道:“你给赖一卓打个电话,叫他去找,去挑。”
  甘霖轻声笑了,在里头吞云吐雾。
  “方叔叔去见汤贞了吗?”
  “没有。”
  “不见了?”
  方曦和顿了顿:“不舍。”
  甘霖又笑。
  “一只很漂亮的小鸟,金色的翅膀,歌喉玲珑,听他唱唱歌就挺高兴的。为了这段过去,也不忍心去伤害他。”方曦和说。
  甘霖不以为意道:“您怎么就知道——”
  傅春生进来了,拿着电话,说是甘家老太太打来的,找甘霖的。
  甘霖把烟夹在指缝里,接电话。他也不招呼老太太,只听着,然后不咸不淡地“嗯”“嗯”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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