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回忆中,谢子京就如同赛后采访的记者,如同万千在观众席上观战的人,自己只是从他身边经过,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日后打捞的印象。
当时秦戈和自己的同学结束了记者采访,正穿过领奖台前方的空隙走回自己的队伍之中。
阳光太猛烈了,他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一个刚从领奖台上跳下来的哨兵,他晃动着自己的金牌。
“我靠,杨戈,是他!”伙伴拉了拉自己,“刷新高中组哨兵成绩记录的师兄!”
实际上秦戈他们和这个哨兵并不是同个学校的,除了“师兄”他们并不晓得应该如何称呼眼前的少年人,只知道他是高中组哨兵的冠军。秦戈一心想着立刻回到队伍里跟父母打电话报喜,他嗯嗯了两声,继续往前走。这时前方突然冲来两个扛着相机的老师。
“别动别动!先拍个单人照。”
“师兄”正瞥着秦戈这边,老师已经朝着他按下了快门。拍完后老师一愣,抬起头来:“你花呢?没花上镜不好看啊。”
“刚给别人了。”那年轻的哨兵挠挠鼻子,“有个人问我能不能给他个吻,我说不行,把花给你,你亲这个吧。”
老师:“……你……唉!那花是特地为今年的比赛设计的,花色跟金牌、制服和比赛标志都配套,没花不完美。”
通道狭窄,被两人挡着的秦戈和同学根本走不过去。秦戈手里还拿着一束花,他听到那老师的话之后,直接把它递给了哨兵。
“我这里有。”他说,“你拿着吧,师兄。”
那束花就这样,从他的手,转移到了哨兵的手里。
“谢谢。”哨兵拿着花,一直盯着他,“你叫什么?”
秦戈食中二指合并,在额角轻触后一扬,自以为帅气地撇嘴一笑:“雷锋。”
哨兵和老师都笑了。随后秦戈就立刻被狂喊着“好丢脸”的同学拉走了。他们跑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上并没有回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次举手之劳并不能在他记忆里留下什么深刻痕迹。但秦戈现在想起来了——谢子京桌上的相框里放着自己的照片。那实际上不是相片,而是秦戈拿着那束花递给谢子京的时候,谢子京眼中的印象。
他忘记了的事情,成为谢子京弥足珍贵的宝物,珍而重之地封存在那处小小的、艰难维系的“海域”之中。
谢子京又伸出手去捏他的脸,秦戈这次没有避开。
“你忘记了。”谢子京说,“你从没记得我。”
秦戈心想,这可怎么记得住?对于他,当日的谢子京只是一位路人。
谢子京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犹疑一瞬后,低头亲了秦戈的鼻尖。
“对不起。”秦戈低声说,“我以后都会记住的。”
谢子京忽然激动起来。他眼眶发红,紧紧将秦戈抱住了,埋头在秦戈的肩上,只是不住地深呼吸。秦戈连忙抱着他,轻拍他的背脊。
“……技能大赛之后是暑假。”谢子京喑哑的嗓音里带着被他努力掩藏的鼻音,“我接到了新希望的录取通知书。我爸很高兴,他计划要带我们去旅行,我妈说她有同学在拉萨工作,我们很快决定出发。”
秦戈愣住了。
那一年的暑假对他来说是最黑暗和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们的行程里,有极物寺。”谢子京不敢抬头,也没有松开紧抱秦戈的双臂。
秦戈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子京……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你看着我!”
谢子京没有注视秦戈的勇气。他单手捂着脸,靠在栏杆上,良久才低声开口。
“知道你的父母是在极物寺附近的鹿泉出事之后,我就一直在犹豫。我想告诉你,我可能也知道些什么,但我想不起来。”他声音在发颤,“秦戈,我很害怕。我是个懦夫……我害怕你会要求我袒露‘海域’里的秘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秦戈强硬地拉开他的手,直视着谢子京:“现在为什么愿意说出来?是因为你知道白小园和唐错也和鹿泉事件有关系吗?”
谢子京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握着秦戈的手,因始终没有直面秦戈的勇气,不得不牵着秦戈的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对不起……我……我一定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那些回忆说不定就在房间外面。但我真的很害怕……我的‘海域’太可怕、太恶心了,对不起……我想告诉你,可我又不敢。我每一天都睡不着,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情。”
直到他那天得知,鹿泉事件与白小园和唐错也有关系。他们从未放弃过调查真相。
“真相可能就在我脑子里。”
秦戈的手心是湿润的。谢子京流泪了。
“对不起。”他不断地道歉。
“谢子京,你看着我。”秦戈说,“如果你不看我,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话。”
谢子京松了手,他先低头擦了擦脸,之后才敢抬头。秦戈靠近了他,吻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和残留着泪痕的脸颊。
“……我错了。”谢子京在他亲吻的间隙里艰难地说。
“你没做错任何事。”秦戈贴近他,声音如同呼吸一样急促,从口中流淌出来,潜入彼此唇舌,“是谁说你‘海域’恶心?卢青来?”
谢子京这一次终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
“卢老师是对的。没有人的‘海域’跟我一样……它很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是卢青来。”秦戈捧着谢子京的脸,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把卢青来给他灌输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揪出来扔开,他看着谢子京,斩钉截铁地说,“你的‘海域’不恶心,你也不恶心。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比如我,比如白小园和唐错。谢子京,世界上有你真的太好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高天月,但我唯一感激他的一件事就是他让你来到了调剂科,让我认识了你。”
秦戈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已经很多年不习惯这样直接地表露自己。
“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一些什么,所有人都会感谢你。”秦戈看着谢子京泛红的眼眶,“尤其是我,你记住了。我永远感激你,为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事。”
谢子京又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知道你曾经可怜我。”他喃喃低语,声线湿润低沉,在秦戈耳边萦绕,“我不需要可怜,也不想要感激。”
秦戈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但谢子京狠狠深呼吸之后,把立刻就要说出来的那句话吞了回去。
“你进来吧,秦戈。”他低声说,“但如果你被我的‘海域’吓到了,我可能会恨你。”
秦戈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力量从他身上涌起,柔软厚实,把两个人都包裹在内。细细的毛发摩挲着谢子京冰凉的手臂和脸庞,他眼泪落了下来,不安让他除了紧抱秦戈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谢子京的“海域”一如往常,秦戈没有看到任何明显的变化。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花束仍旧放在里面。但这次再看,秦戈心里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第二个抽屉里还有谢子京的荣誉证书和当日的照片。谢子京的眼神盯着镜头之外的某个人,嘴角含笑。
秦戈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往事轰然落在面前,他把谢子京的照片和台面上自己的照片摆在一块儿,良久后才说了句“傻子”。
身后的衣柜嘎然一响,开了一道缝。
秦戈立刻站起,冲到衣柜面前,一下把柜门打开。
衣柜里蹲坐着一个人。猝然涌入的光线映亮他的脸,秦戈看着那人,心脏怦怦乱跳:是年轻的谢子京。
与照片中的少年留着一模一样的发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运动服。衣柜里的谢子京看着秦戈,冲他张开了手臂。秦戈抱住了他,此时忽然看见衣柜漆黑的角落里,似乎有风灌进来,吹动了他和谢子京的头发。
柜门猛地关上了,谢子京和他都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天花板上没有灯,但房内永远明亮。18岁的谢子京跨坐在他身上,弯下腰,小心地吻了吻他,然后趴在秦戈身上,用异常大的力气把秦戈束缚在自己怀里。
“你长大了。”他的声音和现在的谢子京很不一样,还没有被烟草侵蚀,仍旧带着少年时代的一点点稚气,“我一直很想这样和你躺在一起。”
秦戈:“……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子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秦戈:“技能大赛?小弟弟,我那时候才14岁。”
谢子京年轻的脸上挂着笑容:“14岁比现在更可爱。”
秦戈骂了他一句“变态”。谢子京堵上了他的嘴,亲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直直盯着秦戈。
秦戈也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不正常。有一个声音提醒秦戈:这很不正常。
眼前的谢子京显然就是谢子京“海域”里的自我意识。但他却仍然是18岁时候的形态——每一个人的自我意识都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发生变化,不可能永远是一副相貌,除非哨兵或向导的精神世界永远停滞在某一个岁数之中。
“极物寺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戈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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