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叶尉缭面色同天色一般黯淡,看着他的眼神也涣散无光仿佛并没看着,轻声道:“不怕,我还没那么快就死。我可是,跟崇堂先生学的内功心法,他抵御蛇毒最最有心得。我死之前,或许也能拖上一年半载……或许还能,为他正名……”
“别说这个了。”封平平道。
一年半载他是撑不到的,伤口在颈间,发作得太快了。
手底下摸着他的头脸如同寒冰一样,听他言语也是头脑糊涂得更厉害了,但凡他还稍稍有一丝清醒,也不会这么有什么说什么,不遮不掩,不欺不瞒。
封平平往他嘴里又塞了一把药,再把他几处穴道都点上,把他的皮裘遮严实。
站起来略略收拾了自己,腰间伤口缠裹一圈,背起他往前走。
叶尉缭趴在他肩上,有时张口喘息齿间细微地打颤,整个人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些。双手紧紧扣在封平平肩头,也没剩多少力气,封平平就任他手指抠进皮肉。他冷成这个样子,头脑不清,手足知觉只怕也都麻痹了。
“初六,冷……”叶尉缭吸着冷气,颤声道。
一痛、二冷、三热,黑蛇蛇毒中者无救,寻常人只在第一重毒性发作痛也痛死了,撑到第二重已是罕有。封平平全力救治,原以为能在第一重拖延住,再徐图解毒。适才一番天塌地陷的折腾,竟然就发作到了第二重,便是救过来或许也不能保他周全。
封平平想到此处更是心急如焚,却也不能跟他说。
“没事,没事,再一阵就好了。”
再一阵到了第三重毒性,如堕滚水热油周身血脉沸腾,他脑子里只怕连初六也弄不清了。
全无它法,只能背着他大步向前跑去,出了沙丘凹口掉头东行往仪山折回。流沙卸力,他还背着个人,越跑越觉得迟滞,荒漠绵延不尽仿佛再也去不到尽头。
“啊——”
封平平长啸一声,拔腿仍是向前疾奔。
转过前头一座沙丘,听得声息有异,抬头在一丛干草旁看到了三匹马。想来是仲家三人的马匹,让地陷惊得远远跑开躲在这里啃食干草,其中两匹还被尖刺扎了,咧着嘴咴咴地叫唤,另外一匹聪明些,站开一边看着这两匹。
封平平心下稍慰,抢上去牵住了那匹聪明的,将另外两匹笨的也一一拽来拴在它后头,轻手帮它们除了刺,喂了些马背上驼着的食水面饼。背着叶尉缭跃上头一匹马背,取腰带拦了一道把他绑紧在自己身上,这才提缰打马,带着三匹马飞驰出去。
中间换了两回马,从天黑跑到天明再跑到天黑,跑出荒漠再跑进仪山,折向北,到北麓一座高峰近前跑废了最后一匹马,那马前腿一折,跪地翻倒,封平平两手向后托着叶尉缭,凌空翻身,稳稳地落下。
顾不上看一眼马匹,背着他就向山上奔去。将背上叶尉缭又多绑了一道,手足并用,沿着最快最险峻的一条岩壁窄道攀上去。
“……又爬山?”叶尉缭迷迷糊糊地问道。
他一路上昏睡过去好几回,再让马匹颠醒来,马匹颠不醒封平平就把他拍醒,时不时跟他搭两句话,他不说话封平平还要问他话,虽然两人问答之间多半颠三倒四互不相干,总是让他醒着。
“还冷吗?”封平平问道。
“困。”叶尉缭停了停,又道:“热。”
封平平心下一凛,探手摸他头脸,仍是触手生寒……难道他冷得糊涂了?又或者毒性自五内发作,已经是外冷内热?
至此更耽误不得,封平平拿出全副翻山越岭的本领,走兽一般沿山势忽忽而上。
最终攀到半山一处斜削下去的坡地,坡地上生着成片茂密树林,钻入林中,岩壁同树木掩映之下是一汪丈许方圆的清泉,泉水冒着缕缕白烟,泉边岩壁角落还有几处融雪未尽。
封平平走到泉边,终于把叶尉缭从背上放下来。
先帮他脱去皮裘,铺在泉边大石上扶着他坐好,再帮他脱棉袍。
“初六?”
叶尉缭似乎让温泉热气熏蒸得没那么僵冷,额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面色渐渐透出暖意,红晕上面,人也清醒了些,睁大双眼看着封平平。
“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没有别人。这泉中是热水,还有些药性,活血通络。黑蛇蛇毒发作到第二重,冷得久了手足皆损,要借这泉水冲开。”封平平耐心同他解释,掀开衣裳,低头看到他腰侧那一个深紫色的掌印。
“初六,别……”叶尉缭停下想了想,他只要神志稍复说话便这么前思后想,诸多顾虑。“别花这么多心思,别抱这么大希望,到头更难过。”
“泉水的确只能缓解第二重毒性,第三重倒发作更快……我知道,我不是白费心思。”封平平闷头说着,把他鞋袜都除了,把腰间佩刀也解下来。叶尉缭伸手按住他手,封平平盯着他,仍是缓缓拿开那把刀,放到他衣物一旁。伸手揽到他腰间,抱着他一点点往下去,放到泉水里。
叶尉缭头脑混沌辩不过他,索性由他,坐倒在水中仰靠岸边,让泉水蒸腾周身血脉暖过四肢百骸。僵硬的身躯皮肉仿佛都一一消融,化开,悠悠地散在这一泓泉水之中。
封平平把包袱解开摆上岸,脱了外衫,也坐进泉水里跟叶尉缭面对面。
“崇堂先生……”叶尉缭抬眼看一眼封平平,笑道:“我死都要死了,就让我提一提他吧。他是为了救我被黑蛇咬中,是为了救我而死。我如今也死在蛇毒之下,算是一报还一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初六,我只可惜没能多陪你一些时候,多带你过几天享福的日子。”
“你死不了。”封平平道。
“别犟。”叶尉缭道。
“你问我黑蛇蛇毒有没有解药,我现在回答你,药丸药粉药剂药方都没有但是仍有一线希望可以解,”封平平凝神望着他,肃然道:“我就是解药。”
“……嗯?”叶尉缭总觉有些不妥,坐直了些,紧贴着岸边想要站起来又没站住。
“覃中吕最早时候喂我吃药,后来喂我吃毒药,其中也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蛇毒。最后她把黑蛇蛇毒稀释百倍喂给我,我吃下去就接连昏睡数日,疼晕的,又冷醒了再冻昏过去,接着又烧得厉害,四肢百骸似乎都煮熟再放凉,好几遍。”封平平望着叶尉缭,轻手搭上,摸了摸他滚烫的脸:“你现在,就是远胜我那时百倍的难过,是不是整个人都从中烧起来了?是不是觉得皮肉都要烫烂了?”
叶尉缭正如他所说,由冰寒而酷热,五内俱焚一般。
这泉水引出第三重毒性,一发作竟然迅猛至此,浑身骨头滚烫地发疼,皮肉之中仿佛起了层层暗火明火,齐齐烧灼。
“覃中吕后来又喂过我几次黑蛇蛇毒,一次比一次毒性重些,一次比一次症状轻些,也在我指尖上咬过,我没死,你也就不会死。”封平平倾身过去,环抱住他,沉声道:“让我救你。”
叶尉缭张口说不出话来,脑中烧得糊涂,难得的一刻清醒竟转瞬而逝。
“我把我的血换给你,”封平平仍是紧紧抱着他,道:“我血中有百毒,或许能救下你,或许你不被黑蛇毒死也被我毒死了。让我试试,让我救你。”
叶尉缭一手按在他肩上,奋力推开。
封平平顺着他的意思退后一些,盯着他,叶尉缭另一只手中却是封平平腰间弯刀,双手举起来,勉力架在自己颈间,冲他摇了摇头。
“你也,会死的。”
他手底下早就失了轻重,一摇头便在颈间划过一道,细细血迹洇开。
封平平并不敢贸然上前夺刀,只是紧盯着他一双眼睛,高声道:“你答应过仲崇堂,要是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你亲手杀我!”
叶尉缭全然不意他仍记得这一句,愣住了。
“我跟着覃中吕,做了许多错事。最初时候我时刻都想见你,想你来找我,后来我也怕见你了,我怕你为难,更怕你下狠心来杀我。我不想被你杀死。这世上,人杀人,有人杀了很多人,我就杀了很多,被人杀也没什么。可是我最不想被你杀死。”封平平说到后来直有些言语颠倒,深深咽了一口,道:“换血之术险之又险,我也只看见覃中吕捉人试过几次,有的一死一残,有的两个都死了……我还是要跟你试试,一起死了就死了,能活下来哪怕你将来再杀我也没关系。你要是不让我救你,你死,我绝不独活。”
叶尉缭费力地喘息,举着刀,瞪眼看着他。
一道汗水自额角滚落,划过湿漉漉的眼,划过烧得红透的脸,滴在他紧握着刀柄的手上,手跟着颤了一颤。封平平半跪着缓缓近前,握住他捉刀的手,轻轻拿下来。
拿着他手腕贴到自己脸旁,蹭了蹭,抬眼看着他。
叶尉缭心中一软,微一点头。
第一部 完
第四十二章
仲崇堂这趟出门回来,带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婴孩。
以往他也带过别的,有奇珍异宝,有兵器,有酒,有朋友,也有家破人亡的男女老幼,只是这回仍有些不同。
那婴孩一身锦缎衣裳,云头鞋,虎头帽,圆嘟嘟一张小脸还有个微翘的小下巴,看着十分讨喜,窝在仲崇堂的臂弯里,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大门进来而后穿堂过户所见各样景致各色人等,也不怕生。仲崇堂本就身形高壮又是一身风尘仆仆的粗豪模样,更衬得怀中花团锦簇的一小坨,颇为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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