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啸响起,是灶上的水烧开了,邱十里就跳下沙发去关火,咖啡只有速溶的,但这两天他和时湛阳都喝得挺享受。热水顺着壶嘴一股倒下去,冲开四散的香气,这香气里带有香精造成的夸张浓醇,却也湿润温暖。
这种味道是熨帖的,邱十里低头深嗅,白瓷杯子上映着的夕色也柔和,他甚至生出种强烈错觉,他想这种生活是真实的,是自己也能够过上的,而不是一场匆忙的度假,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东西。
又怎么能说绝对不可以呢?这种日子对许多人来说没有难度,至于对他们,倘若棘手事都结束,大哥和自己找个人少的地方普普通通地待着,不需要很多关注也不需要很多钞票,只用好好活着而已,作为他们自己。
这总不是一种贪求。
随即邱十里听到一阵细微异动,冲出厨房又绕过走廊,这样一幕生生撞上眼眶——时湛阳就在门口,重心倚在门框上,胳膊肘则夹着一个人。大概是力气用得太大,对方已经快要瘫软下去,枪管滑落地板,手指已经无法碰上扳机。邱十里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那人彻底软了,脖子无力地耷拉下去,头颅软绵绵地晃,随后时湛阳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在门口的台阶上,自己在一边坐下。
“江口组的人?”邱十里跑过去搜那人的口袋,直觉已经充满他的头脑。
“嗯,四十分钟前开始盯我们,”时湛阳冷着脸,说道,“走之前不能给老四留这种麻烦。”
邱十里果然翻到了通讯设备,还有印着江口家纹的便签纸等等杂物,他把有用的挑出来,又给手下发去消息,叫人来收尸。
好吧。他蹲在台阶另一边,和时湛阳隔了一个死人,心想,这才是真实。自己真实的、操`蛋的、刺激层出的生活。自己又一次大意了,失误了,让大哥自己动手做这些破事。邱十里感到头痛,时湛阳也好不到哪去,遇上这种情况,常人都会受到冲击,会害怕,会惊慌失措,而邱十里却看得出来,大哥的阴沉只是因为厌烦,这种厌烦他也是懂的,他感同身受。
“天黑得好晚,”邱十里看了看表,“哥,等八仔过来,咱们出去走走吧。”
时湛阳撑起下巴,把远处指给他看,“那里我们还没有去过。”
循着指尖的方向,邱十里抬眼,那有座灯塔,距霍英说还能看见水鬼,他说得很真,但邱十里仍旧不信,第一眼首先看见的是夕阳。夕阳也是真实的。当他和大哥一同望着远方山下的海面,还有那即将坠落人间的圆圆一枚红日,他又觉得无论哪种真实,都是令人踏实甚至舒适的,连那头痛的余感都多了分可爱。
之后的几个月也并非风平浪静。
时郁枫大概是打开了心结,又乖乖回俱乐部开车去了,邱十里对霍英的规劝感化能力深表敬佩,也陪着去折腾了几场比赛,结果,在赛季最后一场赛事之后,在初夏,在摩洛哥,作为技术人员重回车队的霍英居然被绑架了。
邱十里感到魔幻。当时他也在场,忙前忙后的,只是有几分钟没盯着,霍英就没了踪影。就是那毒枭下的手,当然,毒枭当初就是投奔了江口理纱子才得以活命,此次也少不了江口组的掺和。尽管很快人就被救了回来,但这事出得也让人非常不爽,就好比停战区突然被投下炸弹,这不仅是逾距,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挑衅。
江口组晃悠来晃悠去,打再多的烟雾弹,干些状似徒劳的蠢事,最终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任何人都可以归为无关的那一类,都可以躲在无辜的影子里继续无辜,唯独他邱十里和时湛阳不行。
然而距离那张合同上约定的生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之内,该忍的还是得忍。七月中旬,时湛阳去了趟东京,没有带邱十里一起,连伙计也没带几个。江口理纱子也没有如临大敌,在她的眼中,虽然两家小矛盾不断,但终究是站在一条线上的——他们都想找到江口瞬,从而找到铷矿的下落,因此,就算做过什么出格事,只要不站出来承认,也能暂时你好我好地放下。
时湛阳确实也没让她产生合作即将破裂的怀疑,并非前去大动干戈地算账,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条消息:
第一,江口理纱子尚且不知道“凤凰”就是江口瞬。
第二,江口理纱子已经调取到了江口瞬化名“香取恒”从高中到研究生的就读记录。
第三,江口理纱子查到了双胞胎的事实。
这些都没什么好惊讶,甚至还能解释一些之前发生的事。比如江口组之前派人盯梢的另一重目的,两张一样的脸,既然另一张找不到,找得到的这张当然得盯好,距离交付矿址的日期越近,理纱子也就越不安,越神经敏感,一个人间蒸发的人身上拴着她身家全部。
邱十里也是不安的,倒不是因为被监视生活,他已经回到旧金山,至少在自己家的地盘,时湛阳能帮他做到绝对的安全和隐私;也不是因为报仇的日子步步逼近,他知道这件事最终会有一个定局,那摊烂泥终究会被盖上一张名为结束的幕布。而他不安是因为,江口瞬的情况令人担忧。
之前他们就会定期联系,电话不方便,习惯发邮件,草原上的卫星信号并不稳定,江口瞬的回复总是忽快忽慢,字数却很多,比面对面还要话痨。
比如有一次,邱十里只是问了一句:
“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江口瞬就答上一大串,好像小学生写周记似的,日文密密麻麻成堆地排,邱十里这个日本人都看得眼晕:
“牛奶炖粳米很好吃,野蓝莓也是,吃起来会把手指染色。啊,天空总是很蓝,傍晚经常下雨,泥水是臭的。我学会了骑马,还被那匹红马摔在地上了,身上出了点血,但是不疼,其他人看见我流血,比我着急。这是匹好马,除了它的主人,它好像不愿意被任何人骑,可是它的主人愿意啊,真是奇怪。”
“小萨满的爸爸想进来看儿子,你大哥的伙计不让,每天只有运输物资的车进出,我都快忘记是什么季节,什么月份了。我觉得我还能活几个月,运气差的话,活半年?半年是我忍受的极限了。管别人的家事非常无聊,非常讨厌,哪怕只是在心里在意也很耗费精力,别人一对父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真是佩服你,能坚持十几年都在免费为别人家忙来忙去,你真的是个笨蛋。但是那小孩居然因为看不到爸爸所以哭?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好委屈。我看见了,他居然不理我,还是哭。我觉得你小时候恐怕也是爱哭的那一类,幸好我们不在一起,否则我会觉得你很烦。”
“我又开始掉头发,不过打药的时候还是很爽,但你不要试了,你也不想试哈哈哈。”
“替我向小七问好,看看它还能不能开机。哦,就算没用,也帮它杀杀毒。”
云云。
这些倾倒般的、口语化的、逻辑跳跃的闲聊,似乎是江口瞬寂寞的证明。但这些邮件往来也让邱十里感到安心,除去自家伙计观察得来的结论,他也能从文字中看出,江口瞬精神还不错,也有交流的欲`望。
然而,就在近两周,江口瞬的话密程度呈现滑坡式下降,邱十里能够明显感觉得到。同时邵三也打电话通报,说那白发老哥精神不振,食量减少,流鼻血的情况也增加了。
邱十里又弄了几个信得过的医生带着设备药物进去,在不影响江口瞬心情的情况下,想要多少帮他瞧一瞧。然而江口瞬拒绝了每一个。
又过了两天,邵三报来江口瞬眼睛也开始出血的消息。
几乎是同时,时湛阳收到江口瞬的邮件:“我必须尽快出去。来接我。”
这件事只能落在邱十里肩上。他花了两天工夫,秘密赶到那片雾中藏着的草场,只见基地已经建得相当完备,可谓欣欣向荣。他又花了两天工夫,秘密把江口瞬带回了旧金山,一路上连车都是他自己开的。
直到路过金门大桥,邱十里才稍稍忆起些许放松的滋味,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熬得通红的双眼,忽然很想吃一碗馄饨。
这是八月的第一天,天色已然大亮,清晨朗朗,夏季浓雾弥漫,丁达尔效应使得庄园的满山的榉树之间被一团团亮蒙蒙的光柱填补。时湛阳穿着宽松的丝绒衬衫,就在门口等待,老式铁艺大门在他背后大开着,纹样是盛放的睡莲和鸢尾。
眼前的路在延伸,一辆车先是俯冲,再隐在坡下,随后越过矮坡来到面前。邱十里刹车刹得很小心,一点噪音也没产生,管家立刻迎上去,和几个女佣一块把沉睡的江口瞬扶下来,搁在担架上往花园里抬,时湛阳则站在原地,“辛苦了,ナナ,”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他向邱十里张开手臂。
邱十里揉了揉眼睛,把脸埋上时湛阳的锁骨,脱力般挂在他身上,要是放在平时,大哥这样站着,邱十里不会让自己这么放松,但他实在是太累了,除了本能他顾不上别的。时湛阳也不说话,手掌顺着他的脊梁,安抚地捋,轻轻地吻他的耳朵尖儿,刚亲了几下,只见车子后厢的车门又开了,钻出来的竟是那个小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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