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工装当然要赔钱。”盛骁挑三拣四的职业病发作,“不是她自己的衣服,她穿完为什么不及时还回洗衣房?不光要赔钱,还应该罚款吧?”
“按规定,是该罚款。”沈俊彬无奈地说,“那条牡丹刺绣旗袍是酒店在天津最好的服装厂统一定制的,一件就要九百多。她那时的工资到手还不到两千块,是个‘月光’,根本拿不出这个钱来。最后,这钱是程金鸣给她出的,也是他做主,没罚她的款。”
盛骁疑道:“俩人交往,他替她垫付九百不算什么,但她一个小姑娘,能穿旗袍的场合不多,喜欢也没必要拿走啊。”
“不是有没有必要,而是员工上下班都要经过员工岗开包检查,她根本不可能把特征那么明显的一条旗袍带出店。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是她一时糊涂。”沈俊彬缓缓地低声说道,“酒店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员工文化程度普遍不高,难免有人嘴碎。很久之后,我听到保安部那边传来的风言风语,说她穿旗袍那天进了一个包间,一直待到下半夜才出来。她从包间出来的时候没穿鞋,身上裹着桌布,差点被盯监控的保安当成小偷。而在她出来之前,那间包间里陆续出来了四个男性客人,都是一家旅行社的高层。”
“……”盛骁暗骂一声,没有说出口。
沈俊彬的哥哥眉心紧蹙:“这事,有证据吗?”
沈俊彬摇头:“没有。以前的磁盘容量小,监控保存时间很短,只要夜审完,账目和库存对过后没有问题,磁盘可能就会重复使用。就算严格按照制度保存,也至多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距离女孩辞职一个多月,什么都查不到了。”
沈俊彬的哥哥问:“传言不能尽信。有人能证明吗?”
“没人亲眼看到,我私下打听过,也没找到传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我查阅了特色餐厅那几天的工作记录,其中一页换班记录里有人写了,说中班一上岗就发现有间包间关着门,屋内餐具没收拾,卫生也没打扫。这工作显然是上一班岗该干完的,所以记录的人意见很大,写得很清楚,说房间特别乱,桌子被人推到一边,椅子歪得满地都是,地上还有打碎的盘子。”沈俊彬下意识地掰响了手指关节,“程金鸣身为餐厅经理,像一间单间隔了整夜没人收餐这种低级错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犯的,否则他也坐不到这个位置。退一万步说,即便他那天千载难逢地糊涂了,他手下还有领班吧?领班吃的就是这口饭,绝对不可能不检查完所有单间就下班。除了一种情况——程金鸣故意支开了其他人,让人避开那间房,因为他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三人俱沉默。
以盛骁的经验来看,同为百翔管理的酒店,执行同一套标准,即便多年前的规定和现在稍有出入,也不可能发生这种失误。
良久,沈俊彬道:“将这几件事串联到一起,我大概能想象出来:旅行社的人进店时看上了那个女孩,向程金鸣提出要求,所以他特意安排那个女孩去包间服务。对于餐厅经理和服务员来说,这是一个正常的工作指令,女孩没有多想,立刻服从了。进屋之后,她要么是在屋里被客人劝酒了,要么是吃了其他什么东西,总之是一场噩梦……导致她明知道旗袍很贵,不及时交回去要赔钱,可还是没能把旗袍还回去。”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件事,沈俊彬依然气愤得声音发颤。
他尽力沉下声说:“最险恶的是,我翻了日历,发现程金鸣和她交往的时间是在这件事之后——他怕她想不开,所以假意和她交往,安抚她的情绪,也许还暗示过她这种事不光彩,免得她把经历告诉别人。对于程金鸣的那张嘴来说,想吓唬一个涉世未深又无依无靠的女孩太容易了。等她的情绪被安抚得差不多,他就找个借口,和她分手。”
沈俊彬的哥哥问:“这件事你和他当面谈过吗?”
“我问过程金鸣,他当然不承认了。”沈俊彬烦躁道,“他大言不惭地跟我发誓,说那天没安排人收餐是他太累了,工作疏忽,替女孩赔衣服是因为他安排她去迎宾,衣服丢失他也有责任,另外,他说他绝对没有和酒店员工谈过恋爱。我很难信任他,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觉得虚伪,所以我从档案里找到那女孩的手机号码。一开始她接了电话,可听出来是我之后就再也没开过机。她留下的住址是一间群租房,早在她到滨海店上班之前就不住那了。辞职之后她没和酒店的任何人联系,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店里倒是有她老家的地址,但她毕竟是个女孩,这种事……我就没去。”
并不是所有父母和家庭都能第一时间为女儿着想。
一个陌生男子为了这种事造访,说不定他们家会为此付出更大的舆论代价。
沈俊彬的哥哥望向窗外:“你的猜想很有可能是真的,他也确实很可恶,但是在这件事上,连当事人都不愿意站出来指证的话,法律还真管不了他们。”
“……”沈俊彬的手心冰冷,不知何时出了手汗,一片潮湿。
他把手放在烫热的暖气片上,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温度,低声道:“哦。”
经年往事在他心里埋藏了许久,他想起时没有一次不自责。如果不是他错信了程金鸣,也许能改变许多个人的一生。
然而他当年能力有限,在真与假之间蹉跎了太久的时间,没能追究出一个明确的结果。现在,就连他唯一信任的哥哥也这么说……
“你要记住,我们只是普通人,即便手中掌握了相对富余的资本,也没有代表公权力对哪一个人进行审判的权力,更不可以打着看似正义的旗号行不义之事。”男人郑重地说道,随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沈俊彬的肩膀,“但是,这不代表我们要装聋作哑,是非不分,也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沈俊彬猛然抬头:“哥。”
“每个人既是独立的个体,又和周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做生意的人,没几个身上没债的。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有时候一个人被境况逼上绝路,不见得比进去蹲监狱好受。”沈俊彬的哥哥温文尔雅地说道,“不过,盛先生今天的举动可能有点打草惊蛇——像程金鸣这种人,我接触过很多,闻风跑路是他们的必备技能,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被怀疑上了,很有可能断臂求存,消失一段时间以自保。如果找不到他的人,就很难施压了。”
“不会找不到。”男人骨子里总有一颗向往“江湖”的心,盛骁听得热血沸腾,也顾不上装柔弱无辜了,“他怎么也得在医院住几天。”
兄弟俩一同看他。
沈俊彬问:“他为什么要住院?”
“其实今天我也打他了,这个地方。”盛骁微微抬脸,对着玻璃在自己鼻梁上比划了一下大概的位置,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道,“我可没有审判他的意思,我纯粹是看他不顺眼。谁知道我一拳过去他鼻子就断成三截了呢?这不碰瓷儿吗!听说得做两次手术才能整好。”
“……”沈俊彬愣了一会儿,低头看看盛骁的手,想起两人之间曾经一边倒的“较量”,顿感自己关心则乱,担心多余。
他摇头兀自笑了笑,用肩膀撞了盛骁一下。
“他今天还讹我来着。”盛骁好似十分委屈,“他说要做面部微雕,让我给他全报。要是能找他麻烦,最好快一点儿,不然我成冤大头了。”
“好。”沈俊彬的哥哥也笑了,“我尽量。”
第80章
三人从走廊谈话归来, 正好遇上护士长挨个屋赶人。沈俊彬的哥哥修养极好,十分配合,客客气气地答应马上就离开。
他边穿外套, 边回头问了盛骁一句:“你晚上怎么休息?”
左右床的家属正在铺从医院租借的折叠床。这种床20元租一天, 长度不足两米,白天折叠成三折收起, 晚上8点后才能打开来睡人。床底是一层加厚防水的帆布,不透风, 形状也按照人体工学设计。
偶尔睡一睡倒不算太累, 但缺点就是面积小, 不能翻身。
盛骁用眼神点了点前方:“等会儿我也铺个小床。”
沈俊彬的哥哥动作一滞,打量了他两眼,好奇且关切地问道:“你这么大的人, 睡这么小的床,能躺开吗?”
当然睡不开了,可就这么一张小床还是赶巧才租到的。在沈俊彬之后入院的人中,多得是家属连折叠床都租不着,医院又不允许自带睡具, 陪人只能铺塑料泡沫板直接在地上睡。
相比之下, 盛骁已经知足了。
他被沈俊彬的哥哥盯得有些脸红, 腼腆道:“能啊。”
男人含蓄地笑笑, 问:“你今年多大?”
窝在被窝里贪暖的沈俊彬听见这话, “噌”地一下坐起身来。
“我啊?”盛骁沉下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成熟可靠, “我老了,我都三十了。”
“老什么呀?和俊彬差不多大嘛,看模样也不像三十的人。”男人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温和地笑道,“律师和派出所的事你们都不用过问了,只要养好身体就行。踏踏实实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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