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如他,热情如他,面对亲弟弟的问候从头至尾只有这一节短音的回应。
其实他们之间缺了的何止这一句寒暄。新婚之际两兄弟第二次见面,从始至终连一句祝福一句问候都没有,何欢恍惚间明白过来,人心千万种,悲欢不相通,自己以往看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窗外斜阳玫红窗内灯光璀璨,夕阳照不醒梦里人。
第二章
凌晨四点,何欢像往常一样按时醒来。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便认命地放弃,爬起来打开电脑从硬盘里把自己收藏很久的网课找出来。
其实看什么并不重要,只不过失眠的夜太难熬。
在何欢尚不厚重的记忆里,已经有很多类似的夜晚。窗外的天空从无边墨色变为幽寂深蓝,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那天,李阿姨起床的时候发现早饭已经做好了,而自己手下的一干厨师正无比悠闲地靠在旁边闲聊,时不时还要从盘子里偷点零嘴吃。
“小公子?”李阿姨上前两步,对自己看到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没想到你会做饭。”
何欢回头笑笑,说,我八岁开始给自己做饭,厨艺还是可以的,今天起床早就来了厨房,抱歉打扰你们工作。
李阿姨摆摆手,然后连声称赞,说此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何欢笑笑,不置可否。
姚宇从楼上下来,看到一楼厨房围了很多人,走过去,接过何欢手里的活儿,说,我来吧。以后在老宅这种事儿就交给李阿姨,如果是在家就等着我做饭。
何欢也不争,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只差一点了。叔叔今天本来可以尝尝我的手艺。
母亲靠在一旁看何欢说话,很久才补了一句,还是会做饭好,走到哪里都不会饿到。我是不是也应该去学一下?
何欢递上旁边的水果沙拉,对自己老妈笑:“以前都不用学,以后就更不用。”
“我们这样心安理得享受孩子照顾是不是不太好?”姚宇自己住的时候虽然很少做家务,现在何欢主动帮忙也很欣慰,但他总感觉和孩子的相处模式似乎有问题。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抬头看他,顿了顿,说,似乎是不妥,但小欢很小就在自己做饭而且对家里请阿姨这件事儿一直很排斥,宁愿自己做家务。
“所有家务都是他做吗?”
“我经常不在家,他有时间……偶尔……间或……收拾一下……”两个为人父母却玩心甚重的人一大早躲在厨房吃着儿子做的早餐对人生进行深入的讨论。
越说越慌,越说越感觉自己的良心正在受到鞭挞。
半个小时之后,两个人穿戴整齐坐在何欢面前,问,最近的假期小欢想去哪里旅游吗?
何欢看着两个一脸讨好的人心里莫名慌乱,然后摇了摇头。
“想去看画展漫展雕塑展游戏周边展览吗?”
他仍是摇头。
“新买的房子装修,你的房间想装成什么样子呢?”
“精修的房子直接入住就好。”
“那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何欢态度不改,依旧摇头。
两人词穷,眨巴着眼睛颓丧地离开。
不是他们不给孩子享受的机会,是孩子不给他们表现的机会。何欢太懂事儿了,超越了年龄的成熟。
每年中秋,姚家人都会从世界各地赶回老宅来,不是受制于什么规则也不是迫于谁的威信,而是怀着近乎虔诚的态度回来一聚,然后在几天之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
越来越想要脱离的同时还持有对老宅的感念,这是所有姚家人心**同的默契。
何欢在这座带着民国缠绵糜丽气息又占地巨大到近乎空旷的房子里住了三天。直到节日的氛围淡去大家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都没见到老爷子,那股把大家凝聚到一起的原力。
后来才知道,老爷子已经很多年不出席这样的活动了。至于原因,或许是厌烦或许是不再适应。
那天晚上,何欢写完作业之后下楼散步刚好遇到消失了两天的姚期。
他正坐在灯下看书,惯常的一身黑,略微疏离却并不冷漠。
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姚期抬头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和初次见面一样的淡漠态度,身体却自觉往里让了让。大概,他已经对何欢的自来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我可以叫你叔叔吗?”何欢看着姚期安静的侧脸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姚期脸色僵了一下,停顿片刻发现这个称呼好像是他们之间最妥帖的了,虽然二十几岁的他突然被这么大一个孩子喊叔叔怎么想怎么不开心。
“随便吧。”
何欢上身往前凑了凑,挑眉道:这样的话,私下里可以叫大叔吗?
姚期感觉眉头突突直跳,只能伸开手掌像对待自家傻狗一样把他的脸推开,沉着脸看他。
“呃……姚总,哄孩子我比较擅长的,不如让我试试?”江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突然出声吓了两个人一跳。
姚期皱眉,说,我手下不养闲人,你去把去年销售部的年度报表看一遍,找出十个值得改进的地方,明天把结果交给我。
这凭空多出来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得罪老板了吗?!没有啊!明明我一直都这么讨人喜欢!
江河一脸僵硬地颔首道:是,姚总,那我走了。
姚期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头看向何欢,发现对方眼睛里晶莹的眸光不知何时黯淡下来。
他不知道,何欢八岁就开始独立处理自己所有事情顺便照顾家里,早就不把自己当孩子看了,装大人装的时间久了自然也不会喜欢别人把自己当成孩子,持一种戏哄的态度。
“我还有事儿,先上去了。”何欢抬头看他,嘴角呈一种无害的上扬。
“等等……那个……”
何欢脚步顿住,回头笑他:何欢,我叫何欢。
“老宅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暂住地,但它又包容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何必如此拘束。”姚期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何欢仍是笑,说,就算是每年都回到这里来的你们,也只不过是不想打破某些规则让大家太难看。我只是有幸借住的路人,这样定位自己应该没错吧。
何欢抬头抬得脖子都要断了,他真的不理解眼前人的语气为什么忽然冰冷,只能苦笑着迈向楼梯。然后走得太仓促,一脚踩空。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何欢的膝盖在离地板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而胳膊正抓在某人手里,他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势一半趴在楼梯上一半挂在姚期身上。
“我们有仇吗?胳膊疼……”
姚期放开他,倚墙站着,低垂的眉眼上覆着一层薄冰。本来就空旷的大厅一时静默下来,鬼魅横生。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窗外烟火平地而起炸得满空绚烂。倚在墙边的人淡淡开口道: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时刻了,现在空气质量管控那么严,没想到这个习惯居然还保存着。
说着,便迈步走向院子,何欢在他身后顿了一下,然后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院子里李阿姨正在指挥几个年轻人放烟花,江河混在他们中间笑着闹着对不远处的自己老板视而不见。
引信燃到尽头,火光便伴着呲呲的声响冲上天空,绚烂夺目。
何欢站在阶下,站在阴影里,回望处在光下的姚期,心中莫名生出些名为“庄严”的感觉来。仿佛自己此刻正处在世纪末,正与万万人一起感伤旧世纪的逝去和新世纪的到来。同时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行往何方。
遗憾的是,他在看清自己想要的目的地的同时,也看清了两个定点之间的距离。
魔鬼和天使之间的距离。即便只有一寸,也足够他终其一生。
那是十月里的黄昏,天空刚刚落了雨,又短暂放晴,只出现了片刻的阳光把地面晒得半干,空气湿漉漉的。
姚期站在阶上看着院子里热闹欢腾的一群人,默然无声。
何欢古井一般的心忽然泛起一层涟漪,尽管只有片刻波澜,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温情生出了渴望。心中关于信仰的天平正从鬼的那端倾斜向神的那端。
母亲找到了值得爱的人,他也在成长,一片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算是幸福吧。算是吧。
晚上回房间,何欢在写字台前将自己的书都整理好,收进书包。正要关窗,就看见一只纸飞机飘飘乎乎地飞过来,最后准确无误地飞进房间来。
捡起来,上面有字。他疑惑地望向窗外企图寻找纸飞机的来源,刚好看到江河在对面的五层向自己招手。
展平纸页,上面写:刚刚敲门你不理我就只好试试从老板的房间扔飞机了。新买的围巾我挂在把手上了,记得拿回去。末了,是一张夸张的鬼脸。
何欢拿着纸页感觉额角突突直跳,转念又想:难道他扔纸飞机就这么准?
往窗外一看,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想多了,花圃里,已经凋零的花枝上白白的一片全都是纸飞机……
他扶额,替负责清扫的人感觉生气,特别生气,异常生气,宇宙超级无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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