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震,顿在原地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稳步下楼。
江河刚好送走大批大批的客人,身心放松地走进来,刚好撞见姚期。若非太过了解眼前人江河看见面色沉静从容不迫的他一定会忍不住为他应付了一天客人还能保持住这样的风度而赞叹。但江河知道,此时此刻姚期不仅很烦,甚至隐隐间还有些慌乱。
“怎么了?”
姚期捏捏眉心,说,小兔崽子不见了。
某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时何欢正一个人坐在灯光明亮的篮球场上,望着球筐出神,姚期走过去伸手拉他起来,何欢兀自抬头却没有看他,而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当初跟你回来是做了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一股子邪火在姚期心里上蹿下跳,他还没来得及镇压就听到何欢又说,我不是那种小气到会阻止长辈结婚的人。
他低声说的三言两语把姚期从一阵躁动中拉回来。理智回笼,姚期出言接上,说,我知道,否则也不会有兄长和嫂嫂的婚礼,我们也不会认识。
何欢不语,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传达到对方耳朵里。他撑着地站起来,勉力站稳。
姚期笑着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一句“大小伙子干嘛老躲起来”还没出口,何欢就毫无预兆地倒了过来。情急之下何欢揽住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顺势抱住,却很久都没有松手,反而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攀在他颈间的双臂。
两个小时运动下来,何欢的体温略高,衣服上还粘着淡淡的体味。
姚期愣住,良久才开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何欢若无其事地松开,只抓住他的胳膊作为支撑,说,可能是骨裂。
絮絮叨叨废话了这么久,姚期低头才发现何欢的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肿成了猪蹄。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将眼前人打横抱起。何欢手忙脚乱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服,然后任由他抱着,因疼痛而显严肃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
他记得,姚期带他回家时说过的那句:你可以永远靠在我肩膀上。他一直记得。
姚期沉着脸,将面色苍白的人送去医院,一路上风驰电掣闯了无数红灯引来骂声一片。开车跟着的江河作为善后的那一个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一路陪着笑像只过街老鼠一样逃窜。
等联系好营养师健身教练将术后复健和营养调配安排好之后,江河松了一口气跟在后面上楼,想着:照我这个累死累活当牛做马的工作作风,应该马上升职加薪。
他都打好腹稿了,却在看见姚期的那一刻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医院是私立的,姚家控股百分之四十,手术室对面就是疗养室,是资本家例行公事以求心安的地方。姚期有宽敞明亮的房间不待,而是坐在走廊长椅上,双手放在膝上呈紧握的姿态。
仿佛这不是一场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小手术,而是医生和死神之间的一场拉锯战,一个不慎就是生死大事。
此生第一次,江河看见指点江山的男人因为一个本来无关紧要的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失了原本万事在握高高在上的风度。
“江河。”
本来正神游的人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震了一下,重重地“哎”了一声。
姚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红色的警示灯,一边问,我想你知道求而不得是什么感受?
江河:???为什么我应该知道求而不得是什么感受?我很无能嘛?这是人身攻击啊喂!
他心中的咆哮还没来得及吼出来就听姚期又说了一句,或许,你知道,怎样放弃就算成全?
不认识昆德拉杜拉斯和里尔克叔本华也不熟的江河感觉自己需要读几本关于情感哲学的书了,否则业务范围覆盖不到不仅不会加薪可能还会被免职。
受姚期吩咐,手术中打了刚刚好的麻药,痛觉感受不到但何欢整个人很清醒。他看着众人紧张兮兮地围着自己的腿打转瞬间就觉得有些无聊,没多久就睡死过去了。
那一夜,难得地没有外物烦扰,虽然睡的时间不长睡眠质量却很高,第二天醒来一身轻松。
如果没有人悄无声息地坐在床头吓他的话。
何欢睁眼就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影坐在自己身边,背着月光看不清楚表情 。本来是一个大块头但隐在长夜里却严丝合缝,就像一个蛰伏在幽暗处的猎食者。
本来大脑放空的何欢瞬间被吓得三魂七魄瞬间归位,压制住暴起的冲动试探着问:姚总?
床边的人不答,只无声看他。若非长夜太静耳边有轻微的呼吸声,何欢甚至都要怀疑眼前人是个雕塑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雕塑”忽然动了,伸手把墙上灯的开关按开。适应了黑暗的何欢乍一对上灯光,本能地偏过头去,又重新躺下。
姚期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脸上,一刻都没有动摇过,良久,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飘得累了。
人到三十,生活会越来越空旷,只要生命还得继续就得试着原谅自己,与世界握手言和。姚期情感淡薄,亲人朋友都是来了又走,而他不想一个人了,他想有一个人能在法定节假日陪他一起回祖宅,可以不用事先告知就堂而皇之地把对方的名字写在医院的紧急联系人上。只要结婚,以上所有都一步到位,而偌大的姚家不会养不起一个姑娘。
何欢抬起胳膊挡了一下灯光,笑了一声,道:大叔啊,你半夜不睡坐在这儿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姚期苦笑,说,我其实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都没有深究的必要性,就像小时候耿耿于怀的事情后来大多会在不经意间被平静又深情地遗忘。
何欢怔怔地看了他片刻,说,订婚快乐。
“对不……”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何欢不想知道,他闭上眼睛,一句都不想再听。
遗忘,连姚期都在劝他无声忍让。但遗忘通常不仅仅意味着宽容意味着海阔天空还意味着退让意味着重蹈覆辙。
床边的人一直沉默了很久,然后帮他把被角掖好。走出去的时候将门轻轻带上。
陈设简单的病房重新被黑夜笼罩,白色的墙壁反射出微弱的光。静谧无声的空间中无端生出许多张牙舞爪的幽魂。他们常在,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打扰。
何欢睁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忽然想要感谢自己识趣的腿。若不是疼痛刺激他真的要沦陷在诡异的陌生情感里变成人鬼难辨的自己。
隔着一堵墙,姚期立于真正的黑暗中间,平生第一次,开始对自己的抉择游移不定。
这些年他刀尖上舔血虎口上拔牙看似离经叛道实则一板一眼,在所有人期望的路上走得四平八稳。这还是第一次陷于未知的深坑,并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以往他一直认为婚姻乃至感情都是可以利用的。而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拥有那种想法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
如果,何欢不是男孩子,如果,何欢不是未成年,如果,何欢不是兄长的孩子,他一定会认他作眼中星天上月。只不过,现实就是现实,没有如果。现实就是他和他之间隔着马里亚纳海沟,一步都不能越。
那场盛大的订婚仪式之后姚家二少抛下未婚妻销声匿迹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戴城,一场联姻失败豪门争斗的八卦风波正在暗自酝酿,就等小道消息传来撕开一个破口把潘多拉盒子里面的魔鬼放出来。
何欢躲在病房里对外面的风风雨雨一概不知,浑浑噩噩这么久他忽然感觉自己应该奋起学习了,然后两个月的残腿生涯下来他不但没有留级还顺利跳了一级,直接变成了高三狗。
江河:???骗人的吧……
本来说好陪床复健的姚期把大本营搬到了医院为疗养人士专门准备的豪华套间。何欢的复健没看他帮什么忙但他自己每天早睡晚起营养搭配两个月下来六块腹肌少了两块。
姚期:你赔我!
拄着拐艰难移动的何欢非常冤,眨了眨眼睛,抗议说,不然我给你掐两块红肿的出来?
姚期很轻松地把胳膊压在对方头顶镇压他,说,嗯?
何欢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不见外的某人,感觉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
第十三章
早上九点,医院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何欢拄着拐在门边第无数次强调他要出院。
姚期沉着脸看他,双手撑在床板上,病床“吱呀”一声发出散架前最后的哀嚎。
门口的人等了两分钟见他没反应便把拐握好要自己下楼。几乎是一瞬间,床边坐着的人就到了眼前,何欢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退到墙上,后背骨裂似的疼。石膏差点磕到墙上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前倾,结果就刚好挂到了压过来的某人身上。
姚期对自己的力气没有正确认知几乎要将何欢的下颚骨捏碎了,凶神恶煞地强调:有心事一声不吭,腿断了一声不吭,你就这么作践自己?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都起不了床?
何欢偏过头去,面容沉静,说,你不会那么做的,不符合利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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