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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光 (平生好剑)


  这时他们离到达树下还有一段路,但就算隔得这么远,也能望见那棵树高高向四周撑开的树冠。傅泽明难以置信地想:终南山里竟然也有巨杉?
  走得越近,越觉出那棵树的巨大与繁茂,它的根系必定深深扎入地底,才能支撑起如此庞然的身躯,傅泽明几乎觉得,这棵树的脉动和大地一致。生长周围的树木受这棵树荫蔽,不易受风雨摧折,同时也被这棵树挡走了阳光,以致长得不成气候。
  直到走到大树面前,傅泽明才辨别出这棵不是巨杉,巨杉不会有这样伸展四散的枝叶,而且走近细看,这棵树的躯干还是比巨杉小上一些,凭他对树木的浅薄了解,无法分辨这棵树的种类。
  大树裸露在外的根系以及较低矮的枝条上,挂满了无数红绸,有新有旧。现在来到树下的也不只傅泽明和祝夏,有一位年轻姑娘和一位中年男性各站一边立在树前,手中都拿着一段红绸,向大树祝祷了什么后,把绸布缠在树上,年轻姑娘缠完就走了,中年男性还拿出三根线香对大树拜了拜,才转身走开。
  祝夏走到树前,伸手摸了摸树干,回头向傅泽明笑道:“很了不起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念四年级,看到这棵树整个人都傻了,我那会儿还相信世界上有孙悟空呢!觉得这棵树肯定是这个山头的山神,不过也差不多,不仅这个山头,住在这一片儿的人都把这棵树当山神,心里有点什么事儿就来求求拜拜,灵不灵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说灵。”
  人类对巨大的东西天生有敬畏感,对长寿的生物也容易迷信崇拜,这棵大树不知道在山中生长了几百、几千年前才长成现在的样子,自然天工造物,应该有不只一代的附近山民将它当作山神供奉。
  傅泽明抬起头望向树冠,现在是早上九点,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只有两三点碎光从叶片间漏到他的脸上,可见枝叶稠密到何种地步。
  傅泽明心悦诚服地道:“了不起。”
  “了不起就行。”祝夏从背包里翻出两段红绸,拿了一段给傅泽明,“了不起我们也搞搞封建迷信,我小时候其实每次来看外公都要过来拜拜,也有几年没拜过了。”
  傅泽明想起这两段红绸是他们在玉皇山赶庙会时祝夏买的,他接过红绸,觉得又荒唐又好笑,问:“你不至于现在还信有孙悟空吧?”
  祝夏忍着没翻白眼,说:“我九年制义务教育又不是白学的。”
  傅泽明想:多得是小孩幼儿园一毕业就不信有神有鬼了。
  祝夏犹豫了一会,问:“我说哥,你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啊?”
  傅泽明怔了一下。
  祝夏的神情变得烦恼,他玩着手上的红绸说:“感觉你这几天玩得应该挺高兴,但有时候又像不高兴,你有烦心事不跟我说,那我应该不能给你解决,不管这棵山神灵不灵,你好歹别把烦心事往心里憋。”
  傅泽明定定地看着祝夏,他的神情称得上冰冷,甚至可以说是厌憎,祝夏没有被他用这种目光看过,有点愣。很快傅泽明转开目光望向大树,他握住红绸微微低头闭上眼,应该是在默念祝祷。
  祝夏还是很想知道傅泽明这几天到底在烦什么,特意在旁边提醒道:“可以说出来,刚刚那两人就把愿望说出来了。”
  但傅泽明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沉默地把红绸缠在大树上。
  气氛变得有点奇怪,现在应该祝夏许愿缠红绸了。祝夏努力想从傅泽明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他不是余琳琳,不是方戎,不是其它任何人,如果他擅长看懂别人的想法,就不会被各种女朋友甩很多次。
  祝夏看看手里的红绸,觉得自己真没什么愿好许,便道:“我能许的愿望小时候都许过了,今年也考上了北电,感觉目前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我给你许个吧,祝你……”他平时不常说吉祥话,一时半会不知道祝点什么,忽然想起最近看过两句特别好的诗,还很应现在的景,只是开口时他莫名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才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树冠顶应该有风吹过,沙沙的声音在枝叶间层层荡开。
  傅泽明记得这一首,夹在《诗经》里的那一叠丑陋练笔,祝夏抽走写着这句的纸张看了很久。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每一声不受控制的心跳都是一根丝线,经纬交错织成无边无际的罗网,他分不清疼痛与甘甜哪一种感觉先蔓延开,或者它们本就是共生的。
  傅泽明最后看向祝夏的眼睛,从里面看见了自己。
  卷一 见神 完
  

卷二 碎玻璃
第一章
  “你目前在和谁谈恋爱吗?”文嘉仪啜了口茶,语气随意地问。
  这个问题对艺人来说比较敏感,傅泽明不再低头看剧本,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文嘉仪很快意识到这个问法不太对,补充道:“不是打听你的私生活,我又不是娱记,你看了新修的剧本,该明白爱欲是这部电影的大主题,我们现在聊聊你的角色,也需要聊聊你,你现在有没有谈恋爱?”
  傅泽明还没有把剧本看完,但就看过的部分来说,爱情的确占了很大篇幅,他如实说:“没有。”
  女导演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表情。
  文嘉仪的这部电影之前的暂定名是《遗物清单》,是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傅泽明手上的剧本是几经修改的最终版,电影名已经变更为《吹玻璃》,讲述了一个男人的女朋友去世后,男人和自己的姐姐一起整理女友的遗物,却从和遗物相关的一桩桩往事中发现姐姐和女友相爱的事实。
  傅泽明的角色就是那个失去女友的男主角——沈越。据经纪人的消息,文嘉仪选定傅泽明后,跟编剧开了无数次会,根据傅泽明的情况一改再改了男主角的性格。但看了修改完的剧本,傅泽明很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因为男主角沈越傲慢、易怒、善妒、独断专行,傅泽明并不认为自己的脾气有这么差。
  “你现在没谈恋爱……”文嘉仪放下茶杯,想了想又问,“那沈越这个人,你觉得他的性格怎么样?”
  傅泽明用较为客气的措辞说:“就我看过的那部分剧本来说,不太讨喜。”
  文嘉仪笑了笑,道:“不用说的这么委婉,直说吧,沈越这个人简直惹人厌是不是?我解释一下,这个角色性格这么糟糕,不是因为这是部女同电影,需要个恶人男主做陪衬,而是因为爱情本身并不是许多人构想中的那么美丽,你以前总谈过恋爱吧?”
  傅泽明想起前女友秀丽的面容,迟疑地点了下头:“谈过一次。”
  热烟从茶杯中袅袅升起,文嘉仪的语调相当从容:“不管怎么美化爱情,这都是一种充满占有欲与排他性的感情,起码大部分人是这样,恋爱时会妒忌、会不安、会患得患失,哪怕再亲近,也因为无法看透对方的想法,既想拥有又怀疑;因为恋爱,不少人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演技,学会扮演一个对方期待的恋人角色,并把这称之为改变。”
  “初版剧本里沈越的性格是自负和自我中心,易怒、嫉妒之类都是后面添加的。”文嘉仪解释道,“因为他的确为情所困,也不善于伪装自己,他的爱欲与喜怒都是赤裸且真实的,爱又和性息息相关,所以这个人物必须有强烈的性吸引力。”
  傅泽明微微皱起眉,他演过不少关于恋爱的戏,和前任女友也是在十七岁时拍的一部校园偶像剧里相识,文嘉仪对爱情戏的要求和他过往的经验大相径庭。
  文嘉仪说完一大段话,喝了口茶,总结道:“反正,既然你谈过恋爱,那就把你恋爱时的情绪调动起来,你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但正式开拍时,我要看到不加掩饰的欲`望,今天就先到这里,你回去读读剧本,等主要演员齐了,我会通知你们再来开会。”
  玻璃落地窗大开着,初秋的风从窗外吹进,带着一点热意拂过两人的发丝,庭院里矮灌木的树叶沙沙作响。傅泽明起身告辞,文嘉仪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抱希望地多问了一句:“对了,没有恋爱对象,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正转身离开的人步子一顿,然后回答:“没有。”
  到家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傅泽明一开门,就看到玄关倒着一双不属于他的短靴。他换好拖鞋,一路走到客厅,果然看见沙发上睡了个人。
  祝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他上大学之后长的那点个子全长在了腿上,一条长腿架在沙发背上,长裤向下滑了一截,露出踝骨与小腿线条,另一条腿自然向内屈起。因为睡姿太差,祝夏的卫衣下摆向上翻起,一段腰身被晾在外面,幸好傅泽明养的那只叫发财的金渐层也趴在他肚子上睡觉,让他不至于着凉。
  虽然已经很习惯看到这副场景,但傅泽明还是感觉到了轻微的烦躁。
  这间公寓是傅泽明刚上大学那年买的,为了工作方便和上课方便,他大部分时间睡这边,休假才回去和父母一起住。祝夏昨年考上北电以后,方戎拍《请神》挣了不少,给祝夏补发了片酬,卢云波知道外甥一向手散存不住钱,干脆再添一笔钱给他在学校附近置了套房产,方便他上学又是个不动产。祝夏便愉快地搬到傅泽明楼下,天天跑到楼上吃楼上睡,楼下的房子基本是个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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