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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狂 (极慕)


一个人总共能流多少血?崆峒不记得了,那天他杀的第一个人的血液染红了从山下往山神庙的小径。他只记得,刀锋划过人类的脖子,血喷出来的瞬间会发出林间微风一般的声音。当然他也把那个人制成了琥珀。
梧桐知道事情很严重,所以他开始频繁下山,努力地帮助那些有可能会遭遇山鬼毒手的百姓们。
百姓们滔滔不绝的道谢和赞美让梧桐心生愧疚。他们虔诚地跪在他面前,亲切地唤他“山神大人”。后来他们为了彰显自己的诚意,更是从镇子上选出的年轻漂亮姑娘嫁给他。梧桐断然拒绝了很多次,还是没能避免那些姑娘们躺在冰冷冷的棺材里化为琥珀的命运。
梧桐清晰地记得,自己刚开始看到山神庙后院里一枚人形琥珀的时候,干呕了许久。
然而崆峒始终没有停下他嗜杀的双手,他说他想独占梧桐,所以他会杀掉一个又一个靠近过梧桐的人和动物。
“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紫霄山的山神和山鬼是同一个吗?”谢宴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脸色苍白的男子,“从未同时出现过的两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外貌,相同浓郁的松香气息,就没人发现?”
其实很多年前,紫霄山只生出了一个山灵,山灵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不辨善恶,追逐杀戮,作恶多端,被附近的百姓惧称为山鬼。后来紫霄山的深云寺里出了一名在世佛陀,他问了山鬼一个问题:救人难还是杀人难?山鬼认为杀人难,因为他每次来下山去的时候,镇子上的百姓都躲着他,有时候甚至见不到活人。高僧反问他:既然杀人那么难,你为什么还要舍易求难,何不试着救人呢?
山鬼想不明白,但是他依然听了高僧的话,偶尔下山救救人。久而久之,他生出了一个善性人格——后被百姓尊称为山神。紫霄山心地善良的山神救人,嗜血好戮的山鬼杀人,很多年过去,竟然从来没有人将他们想到一块去。
“所以崆峒才是这座山的主人?”谢宴蓦然回想起山神庙里供奉着的是一座石山,而不是一课梧桐树。
“他才是这座山的主人,我是崆峒的一面性格而已。”梧桐点了点头,“人们尊我为山神,是因为他们认为救助自己的山神该是善良的——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你能救人?”谢宴忽然想起了什么,热切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手一指床榻的方向,“山鬼说他中毒了,你会解毒吗?”
梧桐的视线在床上不省人事的人身上停留了须臾时间,声音里带着歉意:“抱歉,他中的是尘缘散,我解不了……”
“解不了?那是什么毒?”谢宴咬着下唇,一手握着简素虞的手,一手心疼地拂开他额角的白色碎发,俊脸一直绷着。
“断情绝爱,洗尽尘缘。与性命无忧,只是中毒者一旦动情,浑身上下便会痛不欲生。每痛一次,便会白掉少许头发,久而久之,一头银发——情况就跟眼前这人一样。”
曾经有个少年反问他:师伯的银发不是天生的吗?
床上的人沉睡着,也不知道梦到什么,间或蹙一下眉。谢宴伸出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有些自暴自弃地苦笑一声,断情绝爱,这样也不错。
可是这毒会让人痛不欲生的啊。对待眼前的人,谢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更别说看着他受苦了。“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梧桐迟疑,建议道:“要不你前往山顶深云寺,向那位在世佛陀求助一下?他通阴阳,晓人事,说不定会知道。”
谢宴伸出手,轻柔地划过简素虞姣好的面容,最后俯下身,在他额间银灰色的剑纹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拉着梧桐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门轻扣上之后,床上的人睁开眼,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前额,仿佛上面残留着那人的温存与熨帖。
“你所提到的那个高僧法号是什么?”通阴阳,晓人事,说不定就是指点过季逢殃的那个僧人?谢宴暗自思忖道。
梧桐刚想开口,忽然听得一声古朴悠远的钟鸣声,响彻了整座山峰。雄浑澄净的钟声一共响了十二下,等到紫霄山的袅袅余音都消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怎么了?”谢宴见他脸色难看,有些奇怪。
如梦初醒一般,梧桐奋力推开过道尽头的窗子,望向天幕,只见漆黑的夜空中,悬挂着一道纤细的七色长虹——相传得道高僧在圆寂之时,肉身会化为一道彩虹而去。于是他呐呐道:“高僧虹化……你要找的寂尘大师昨天圆寂了。”






第56章 求而不得

紫霄山的在世佛陀圆寂了。
“啊?他上次还劝我投胎来着呢。”
“是啊,前几天还说过几天清闲下来,给我缝缝断掉的腿呢。”
一下子,仿佛整座山的鬼魂都来了。外人看不到,他们只是来渡一位僧人。
一行人里,只有蒲新酒能够听得到。他默不作声地望着一行鬼魂可怜巴巴地蹲在深云寺的外围伸长了脖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正向里头张望着。
谁知一转身望见自家大人脸上标志性的修罗鬼面,吓得立刻四处奔逃。偶尔有跑得慢的鬼低低地唤了句“大人”,便在蒲新酒点头致意后,瞬间消失不见。
滞留在人世间的鬼跟人比起来,单纯多了。蒲新酒勾起唇角,当初他在酆都下令万鬼不可无故伤人性命之后,小鬼们遇到凡人近身都要惊慌失措。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轻的佛门弟子,头顶上几枚新印下的结疤。院中事务繁忙,监寺也闭关许久,和尚原先本想如实相告再打发几位施主下山,甫一看到谢宴颈上的显眼的紫檀火纹就怔愣了片刻。最后和尚单手立掌,微微颔首:“阿弥陀佛,监院等候施主多时了。”
一行人便在监寺的了尘大师所留下的谕令之下,入住了深云寺的西厢房。
“小师父,东厢房可以吗?我比较喜欢向阳的屋子,看着亮堂。”谢大少试图讨价还价,结果被一脸不耐的蒲新酒当着面露难色的小师父直接捂着嘴拖走了。
“前辈,那位在世佛陀不在了,那师尊还能好起来吗?”岚隐思及躺在屋里脸色苍白的师尊,担忧之心溢于言表。
走廊里夏风熏人,谢宴带上门,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顶,语气肯定:“当然,他可是你师尊啊,要有点信心啊。”随即他想起了什么,微垂双目,声音里带上几分落寞与不解:“从小就被全派当宝贝一样供着,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中了毒,头发都白了……”最柔软的心底仿佛被针刺过一般,让人难受得不行。谢宴明白,这种感觉叫心疼。
岚隐咬了咬下唇,偷偷打量了谢宴一眼,有些迟疑地回答:“……这个我好像知道。”
“你知道?”谢宴蓦然睁大了眼睛。犹记得云奚都纯粹以为他师伯的白发是天生的。
“自从我跟在师尊身边的时候,师尊好像就已经白了头发——那年我似乎才四岁。但是我长大后,听师叔祖无意间提过一次,这是师尊应得的惩罚。”
“惩罚?”呼吸一顿,谢宴伸手紧紧捉住少年的手腕,声音都冷下了几分,“他天生极品灵根,在玄音门中自小可是被当成仙人养的,多年来一心向道,更是清心寡欲太上无情。更遑论他是玄音首徒,那些年道门年轻一代的翘楚,是众多弟子心中的楷模与典范。能犯什么大错让师——你师叔祖不顾情分这般严惩?”
不出谢宴所料的话,岚隐口中的师叔祖就是他的师父——浩渺剑仙苍深了。醉心剑道的苍深除了对谢宴这个徒弟严厉了些之外,对于其他人都是极好说话的。更何况在谢宴记忆里,简素虞连被罚到藏书楼去抄写《心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能铸成什么鬼怨神泣的大错,非得被苍深罚到喝下这尘缘散不可?
没想到谢宴竟然如此了解自家师尊,岚隐有一瞬间的愕然,呐呐道:“师叔祖之前好像提到过,这个惩罚也是为了师尊好……”
“好?好个鬼啊?”谢宴翻了个白眼,“他头发都白成那样了!”虽然说白发配上简素虞那张脸确实挺好看的……想什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美色?谢宴气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前额。
“师叔祖说师尊求而不得,情极必伤,断情绝爱能让他少受些苦。”岚隐揉了揉自己衣袖上的褶子,没好气嘟囔一句,“可惜那人已经故去了,不然我真想不出什么人能让师尊求而不得。前辈你这么了解师尊,想必有所耳闻吧?前辈——”
“求而不得,情极必伤?”谢宴重复了一遍,面色黯然,哑声道,“人都死了,自然求不得……他悔吗?你师尊他有没有说过他曾后悔过吗?”
岚隐见他脸色不好,但还是直言相告:“听师叔祖说,师尊以前为了带走那个人的尸体,与全门派大打出手,扬长而去。事后更是在羽峰正殿跪了两天两夜,应该是不曾后悔过的吧……”
少年的声音很平和,谢宴将视线落在院子中的开得烂漫的槐花上,静静听着。面上平静,心里却是波涛汹涌。那人对他向来是包容的,也可以说是冷漠的,永远不回应,徒留给一个默不作声的背影。从来没有想过会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往日里翘首以盼的结果,谢宴一直以为一切全是自己一场独角戏,求而不得只有从来他自己。简素虞这人真是——谢宴拧着眉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他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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