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榆惊醒之后一直很低落,到达温泉旅馆,立刻联系上了魏柯,也不顾现在是三更半夜。
电话只响了一声,对面立刻接了起来。
“哥……”谢榆顿了一顿后,道,“我在日本。”
魏柯嗯了一声:“打算去挑战吴清水?”
“没。”谢榆安静了半晌,说,“我没这个资格。”
魏柯没有说话。
“明天我去买个微型视频,到时候你让李法天读谱,咱们还跟从前一样。”
“嗯。”
谢榆迟迟没有收线,魏柯也没有要挂掉的意思。
谢榆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在等我的电话?”
这下,对面倒是挂了。
谢榆望着黯淡下去的手机屏幕,有点伤心了。
魏柯平日里作息良好,没道理半夜三更只响了一声就接起他的电话,所以他猜魏柯是在等他。连魏柯为什么等他,他也能猜到七八分:魏柯从其他渠道得知了吴清水在找继承人的事,却联系不上自己,怀疑自己偷偷飞去了日本,找吴清水老先生挑战。
毕竟是棋圣收关门弟子,跟其他比赛不一样的。他们两个人,一样容貌,谢榆代表自己去了,魏柯就彻底失去了机会;谢榆代表魏柯去了,他自己又怎么办呢?
到了这种时候,魏柯防着他呢。
程延清一听到消息就拽着他来日本,而他的亲哥哥却防着他呢。
“算了吧,我的那点道行,在棋圣面前根本不能看。最有可能得到吴老先生青眼相加的应该是魏柯吧?我何必跟他抢。这本来就该是他的。”谢榆尽力说服着自己,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和程延清一起寻到了吴清水的住址。
那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庭院,小巧而精致,小路两旁撒着一层白沙,白沙上摆放着枯涩高玄的原石,程延清说这是有名的“枯山水”。院子里有一口小泉,清泉流过时,惊鹿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前有一剪梅花,花瓣飘落在清水上,清静中透着孤独。两人走到门前,程延清对一位老太太说明了来意,两人用日语交谈,谢榆听不懂,只是抬头在望着八叠室的匾额上那“幽玄”二字。
两人在门外等了三天。吴清水广发英雄帖后,几乎当今棋坛上数得上名儿的人都来了,把庭院堵得水泄不通。来人多是日本棋手。日本棋坛在80年代后式微,今次工藤修为魏柯所败,再一次断了日本围棋的复兴之梦,让人唏嘘不已。日本棋院鼓动所有职业棋手来昭和棋圣处求教,即使学不到六合之棋,手合一场也多有裨益。
当然,等待挑战吴老的也不乏几张熟悉的中国面孔,比如说罗爽。
程延清是他们之中第一个进去的。
出来之后,谢榆问他:“结果?”
“宝刀未老。”程延清脸上没有羞耻,而是深深地叹服。
吴清水100岁了,自己却下不过他。
“要靠你了。”程延清拍拍谢榆的肩膀。
罗爽在谢榆前一个进场。他和吴清水对弈了整整半天,等他出来的时候,浓云翻卷,狂风过境,樱花瓣飘落在水塘中,罗爽的脸色比东风更阴郁。
接下来就轮到谢榆了。谢榆这几天去商店里买了个微型摄像机,别在纽扣上,确定魏柯那边看得到盘面、听得到声音,这才强打起精神走进幽玄。
结果罗爽迎面走来,心不在焉地撞到他身上,说了声“对不起”,转身离开。
谢榆踏入幽玄坐定,与吴清水互相行礼。
耳机里突然传来李法天的声音:“诶……这个画面怎么回事,这么抖啊,不是棋盘诶。”
谢榆下意识地一低头,他的微型摄像机掉了!
一定是刚才和罗爽迎面那一撞……
“请。”吴老微微笑着请他先手。
谢榆紧张得不敢动弹。
他没有打算要抢夺属于哥哥的机会,他不是故意的……
“你下吧。”魏柯语气平淡地下线了。
谢榆脸上浮起一阵哀色。
他执黑,落在7-三的位置上。
没什么意外,谢榆输给了吴清水。
吴清水原本对魏柯报以极大的期待,此时脸上浮现出一重疑虑。魏柯的实力跟他想象得有差距,但吴清水没有点破。他年纪大了,不妄语,他只说他看到的、听到的,其余的,就看小辈们的造化吧。
“围棋虽然简简单单,只有纵横黑白,但里面包罗万象,可以看到天地星辰。你如何行子,与你是个怎样的人,有莫大的关联。我一辈子都在下棋,活到这把岁数,有一点小小的自负:我能从棋路中看透一个人。”
谢榆谦虚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从今天的这盘棋里,我只看到了一个困兽。”吴清水和蔼地说。
“困兽……”谢榆喃喃。
“他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纵横十九道的天地里该如何自处,因此,他的棋里有古往今来所有优秀的前辈,但唯独没有他自己。”吴清水说着,拿着棋扇指着左星位的一步小飞,“直到这里。”
谢榆动容。
他原本无意上场,雀占鸠巢难免手忙脚乱。直到下到那招小飞,他才放下了心中的焦虑,想着最坏也不过是输棋,能与棋圣一战,诚也不亏,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下出了那招妙手。那之后他每一手都越下越精彩,越下越奔放,然而棋局很快就收官了,谢榆懊恼他还有几步好棋,没来得及摆在台上。
“你啊,让我想起了刚来日本的我自己。”吴清水的声音悠缓地像一首古琴,“当时的传统围棋僵硬刻板。我不愿意下那种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下,在棋盘上找寻出路……人总是可以在棋盘上找到自己的,不要心急。”
“……找到自己?”
“你的棋在这里。”吴清水指了指他的心。“没有人可以强迫你下出不是你的棋。你的棋就是你的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抢不走。你所要做的就是勇敢地把它下出来,总有一天,它们会回报你。”
谢榆被深深地打动了,仿佛一直行走在迷雾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光明。
“小后生,下得不错。”吴清水慈祥地微笑道。
“是……是么?”谢榆简直不敢相信。
吴清水裂开没牙的嘴,哈哈一笑:“当然。我在你的年纪,下得比你差远了。”
谢榆自然不相信他的话,心中却很熨帖:“我哥哥比我下得好。”
“你哥哥下得好,那是他的事,你是你,他是他,不要总跟他去比较。你要想,你哥哥下的再好,他能下出你的棋吗?棋盘这么大,全是他家的了吗?他不是你,你的棋自有自己的风骨。再说,你还有长长的一辈子,三十年东风,三十年西风,一时的输赢,不要紧的,你即使不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你自己的棋。”
谢榆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最近的确深陷于自我怀疑的泥沼。纵使他千万次对自己说,慢慢来,不要怕,可是他连一场可以为之骄傲的胜利都没有啊!魏柯的态度又在围甲联赛前后经历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他成日诚惶诚恐:哥哥会这样,是不是因为我真的不够好?因为我不够好,我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所以他不肯让我上场,不肯让我亲自下棋,甚至连我的想法都不愿意听。到底是我不愿意做他的替身了,还是他觉得我没有独立的价值?
谢榆被关在“魏柯”这个身份里,仿佛被囚禁在高塔上,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了解他的棋,没有人跟他交手,他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闭门造车,他又怎么能知道他的棋力究竟怎样?
吴清水的话让他茅塞顿开——闭门造车又怎样?
他要造自己的车!
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车!
谢榆解开了心结,嗫嚅半晌,又问:“那六合之棋可以教给我吗?”
“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吴清水的半边脸隐在灯下,晦暗不清。“这世上的棋手,分为三类。第一类人,看棋看输赢。只要能赢,他们能下出任何步法,就像做人,为了成功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棋道和人道恰恰讲究一个有所不为,所以他们离棋道最远。”
谢榆学棋十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奇怪的理论。围棋成为艺术之前,首先是竞技比赛,输赢自然第一要紧。
但是他转念又一想,也许吴老说的并非这个意思。输赢重要,但眼里只有输赢的人,反倒最为辛苦,比如杨小鱼、赵海涛,又比如曾经的自己。从小到大,眼里没有输赢的人,恐怕只有他哥哥勉强能算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精力投入下棋这桩事上,并不去执着于结果,最后反而他既得了仙名,又得了确确实实的胜果。
争胜,怕输,这都是必要的,却又不是全部。谢榆理解了为什么吴老把输赢定为最粗浅的层次。
“第二类人,看棋看自己。比如你。”吴清水笑笑,“棋士的一生尽系于棋,他们活在棋盘上,在这方寸之间,证明自己,有所取得。大到开山立派、青史留名的功业,小到一日三餐、补贴家用的名利,或者以棋会友,找到在这人世间的羁绊。围棋是客,’我’才是那个主人。’我’要用这棋证明’我’自己,借机觅得一些现世的东西,名利也好,羁绊也好,这是我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