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对这套房子最深刻的记忆,是在自己四岁那年,某一天父亲朝自己说:“天和,我们要搬家了,今天咱们一起,去新家看看。”
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闻元恺刚与妻子离婚不久,已不想在原来的房子里再住下去。这套三层小别墅的上一任主人留下不少摆设,顺手就送给了下一任买家。天和进来以后便好奇地左翻右翻,大哥、二哥与父亲在楼下商量着装修的方案。
花园里杂草丛生,树木光秃秃的,叶子全掉光了,前几天下过的雪还没化完,泥地上残余着小堆的雪迹。
阳光从窗帘后投进来,照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小天和穿着羊绒上衣、格子长裤,围着围巾,走进房间时,在灰尘里惊天动地地连打六个喷嚏。
外头响起汽车声,天和把一个木箱推到窗边,爬上去朝窗外张望,灰蒙蒙的玻璃外,大门前停了一辆黑色的强生出租车,关正平带着一个小孩,从车上下来。
小天和拉上窗帘,四处看看,又把箱子推到书架前去,想伸手去够一个密码发报机,那是更早以前留下的东西,历史足有三十年了。
楼下传来父亲的声音:“天和!跑到哪里去了?”
关正平的声音道:“关越自己上去找弟弟打个招呼,带他下来。”
书房门被推开,天和回头,那是他与关越这一生里的第一次见面。
八岁的关越穿了件灰色的修身羊绒毛衣、黑色西裤、擦得发亮的小皮鞋,毛衣袖子捋了起来,手腕上戴着一枚银白色的电子表,脸上带着疑惑,站在门外看天和。
关越比同龄人长得更快,刚满八岁已和天和的二哥、十岁的闻天岳一般高,天和还以为他是个初中生。
“嗨,闻天和。”关越说。
四岁的天和只是点了点头,自从父母离婚后,他就不太爱说话了。
“你在做什么?”关越疑惑的目光沿天和的身上转到书架最高处的密码发报机上,继而走到他身后,说,“下来,我帮你拿,太危险了。”
天和便从箱子上下来,关越踢过来另一张小板凳,站上去,刚好够着,并取下发报机,问:“你想要这个吗?”
天和点点头,伸手去接,关越却说:“很沉,你抱不动。”说着把它放在书桌上,拉开椅子,把天和抱上去,天和跪在椅上,好奇地看发报机。
“这是什么?”关越靠在书桌前,手肘撑着桌面,稍稍侧头,观察天和稚嫩的面容与明亮的双眼。天和瞥了他一眼,很快就转过视线,停留在发报机上。
“密码。”天和自言自语道,“它坏了,密码手册在哪里?”
天和从发报机下扯出电源线,这台发报机实在是太古老了,电线被耗子啃掉了漆皮,几根线裸着。关越回身去书架上,抬头看,找到一本发黄的密码手册。
天和拿着插头,爬上桌面,躬身插进墙上的插座,倏然一阵电流通过全身,将只有四岁的天和电得摔了下来,“咚”一声摔在地上!
关越顿时转头,转身冲向天和,天和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关越焦急道:“闻天和!”
关越抱起小天和,把他放在书房中间,楼下关正平喊道:“关越!”
关越已来不及回答,马上俯身到天和胸膛前,听他的心跳,再听他的呼吸,继而跪在他身前,捏住天和的鼻子,深吸一口气,给他做人工呼吸。
按胸膛,人工呼吸,按胸膛,连着半分钟后,天和猛地咳了几声,迷惑地睁开双眼,面前是关越充满惊惧的眼神。
天和:“???”
关越筋疲力尽,坐在地板上,伸手把天和搂到怀里。
天和不明所以,正要起身继续去摆弄他的发报机,关越却把天和斜抱了起来,不管他的挣扎,抱出书房,径自下楼,天和不住推关越的头,说:“让我上去!”
“不行!”关越呵斥了天和,把他放在沙发上。
楼下关正平与闻元恺、闻天衡都笑了起来。
关正平:“关越,喜欢弟弟吗?”
关越却充耳不闻,教训道:“在这儿坐着,东西我帮你拿下来。”
第37章
小天和满身灰尘,被关越按住,关越朝天岳说:“看好你弟!”
“关你屁事。”天岳嘲弄道。
天岳正在打电子游戏,招招手示意小弟过来,天和却不过去,始终张望,等候关越拿他的玩具。不片刻,关越将发报机取下来,放在餐桌上,天和便快步跑了过去,闻天衡说:“天和,你想拆开它看看吗?我给你找份工具。”
关越责备地看着天和,天和却笑了起来,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不要告诉大人们。关越只得作罢。
闻天衡把工具箱放在餐桌上,天和便改变了主意,开始拆那台发报机,奈何很多地方都锈住了,只得让关越帮忙拧螺丝。中午方姨送来便当,餐桌上摊满了发报机的零件,闻元恺与关正平到书房里去聊工作,天衡出去办事,天岳继续打他的电子游戏。
关越打开便当盒,小天和的目光则片刻不离他的发报机。
“天岳,”闻元恺从书房里探出头来,说,“喂你弟弟吃饭!”
“哦!”天岳沉迷游戏不可自拔,午饭放在一旁,自己都顾不上吃。
关正平说:“一拖三,够累的。”
闻元恺笑道:“全靠天衡看着俩小的。”
关越见天和没人管,便代替了天岳,坐到天和身边,开始喂他吃饭。
小天和也没注意关越在喂他——在家里偶尔方姨会喂他,大部分时候自己吃,反正有吃的就行,不管谁在投喂。片刻后天和又张口,指指橙汁,意思是渴了,关越便把杯子拿过来,插上吸管让他喝了口。
午饭后,关越摊开习题册,守在餐桌上,随时提防着天和笨拙的动作划到手。
“小学的课程已经全学完了。”关正平与闻元恺从书房里出来,说,“国内这个年龄,还不能送去念初中,英语已经是高中水平……”
“伊顿公学,”闻元恺抬头,朝餐厅方向道,“关越,去吗?离开家,往伦敦留学。”
关越没说话,边做习题,边不时注意小天和动向。
关正平说:“我大哥还说他尽学些没用的,读哲学历史,不如念点商科基础入门,不让他踢足球,平时也没几个朋友……他爷爷的想法是,喜欢就好,也不勉强。”
闻元恺:“我找天和小姨给他写封推荐信,入学考试能通过就没问题。”
关正平想想,说:“再过几年吧,好歹到十岁以后,不然这么出去,也没人照顾。”
闻元恺说:“伦敦有的是咱们的同学,再不行你跟着陪读去。”
关正平没有小孩,对这唯一的侄儿非常疼爱,希望教给他一点突破传统的东西,让他拓展眼界,多见见世面,然而想到要把一个八岁的孩子送到远隔万里的伦敦去求学,又实在不忍心。
最后,闻元恺说:“我找几个同学,先和关越聊聊,也好先做判断。”
当天晚上,闻家简直热闹非凡,天岳在给班上的女朋友打电话,天衡与助教争论学术问题,关越一边在和爷爷奶奶视频,一边听天和弹钢琴。
闻元恺心想,家里怎么有这么多小孩?
方姨说:“十点了,都洗澡去,谁先洗?”
天岳:“我帮天和洗吧。”
天和:“我不!我自己会洗澡!”
天衡百忙中抽空,朝天和说:“你每回洗澡就顾着玩水了,不行,今天有客人。”
天和朝关越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弹贝多芬听。”
闻元恺说:“关越晚上……”
关越说:“我不和天岳睡,他晚上要和女朋友谈情说爱。”
天衡哭笑不得道:“怎么现在的小孩什么都懂,你和我睡?”
关越:“大哥睡觉踢人。”
闻元恺说:“那你和天和睡,顺便给他读一段书。”
关越点点头,去另一个浴室里洗澡,闻元恺实在是被三个孩子,外加天衡的引力场问题吵得头昏脑涨,方姨却笑道:“等搬新家去了,想吵也吵不到你。”
闻元恺摇摇头,笑着说:“像在演电视剧‘成长的烦恼’。”
天和洗过澡后已经忘了钢琴的事,吹过头发,穿着睡衣爬上床去,整理被子,盖在自己与关越身上。关越挂掉与爷爷的电话,看了眼天和。
天和就像一件精致的珐琅瓷器,关越连碰都不敢乱碰他,生怕不小心就磕碰着了。
“我给你读一段吧。”关越说。
天和:“好。”于是钻过去,努力地挤进关越怀里,就像每天晚上让父亲抱着他,读书给他听的时候,关越小小少年的手臂与胸膛不像父亲,却有种别样温柔的小情致。
天和抱着关越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像每天睡觉前趴在父亲胸膛前一样,等了足足一分钟。
天和:“?”
关越:“……”
全英文版《罗摩衍那》,关越满头黑线。
天和:“书签,第三章。”
关越感觉要死了,合上书,说:“我给你讲《列子汤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