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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莫里斯 (Edward Morgan Forster)


  “斯卡德,客人们明天要去打猎。不知能打到什么。我没把握。你在十点钟到这儿来。咱们现在去睡觉吧?”
  “这儿的习惯是早睡,这你是知道的,霍尔先生。”安妮说。随后她向三个仆人道了晚安,率先沿着楼梯走上去。莫瑞斯留下来,选了一本书。莱基(译注:威廉·爱德华·哈特波尔·莱基(1838-1903)是爱尔兰历史学家。《理性主义史》一书深受熟悉达尔文进化论的读者们的欢迎)的《理性主义史》能够填补空白吗?雨水滴到盆里,两个男仆在开间里的地毯上俯身嘀咕着。他们跪在那儿,就像是举行葬礼似的。
  “该死,什么都没有吗,没有吗?”
  “——嘘,他不是对咱们说的。”男管家对猎场看守说。
  那是莱基的著作。然而他的脑子不灵,读不进去。几分钟后,他把它丢在床上,暗自思忖电报的事。处在彭杰的阴郁气氛下,求医的决心更坚定了。人生被证实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堆污泥。他必须回到起点,重新做起。里斯利曾暗示,人只要毫不在乎过去,就能脱胎换骨,彻底改变。再见吧,美与温暖。它们到头来化为污泥,非清除掉不可。他拉开窗帘,朝着雨凝视良久,叹口气,咬紧嘴唇。
  次日更阴郁了。惟一可取之处是像做恶梦一般,使人有虚幻之感。阿尔赤·伦敦喋喋不休,雨声淅沥。在“运动”这一神圣的名义下,两个人在彭杰庄园里被怂恿追踪兔子。有时击中了兔子,有时落了空。他们间或尝试用雪貂(译注:欧洲人从罗马时代起,就用雪貂消灭鼠类和其他害兽,还用它把兔子从洞穴里赶出来。在亚洲,用雪貂狩猎的时间更早。饲养的雪貂不能独立生存,倘若走失,几天之内就会死去。野生的雪貂已被列为濒危动物)狩猎,也曾布下罗网。必须控制兔子的数量,兴许这正是迫使他们参加这项娱乐活动的原因。克莱夫有一种精打细算的倾向,他们回来吃午饭。莫瑞斯感到一阵激动袭上心头,拉斯克-琼斯先生的回电到了,约他第二天去看病。然而,这激动转瞬即逝。阿尔赤认为他们还是以饭后再去追捕兔子为好,莫瑞斯的心情抑郁得无法控制。现在雨下得小一些了,但是雾更浓了,更泥泞了。喝下午茶的时间将至,一只雪貂却逃之天天。猎场看守把这说成是他们的过错,阿尔赤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并且在吸烟室借助于示意图,把情况向莫瑞斯解释了一下。八点钟开晚饭,政客们也回来了。饭后,雨水从客厅的顶棚漏到盆和碟子里。然后,在赤褐屋里,是跟头天晚上如出一辙的天气和绝望。此刻,克莱夫坐在他的床上,亲密地侃侃而谈,但已于事无补。倘若克莱夫早一点儿来谈,可能会使莫瑞斯感动,然而他待客竟如此不友好,使莫瑞斯伤透了心。这一天他过得太孤寂、太不像话了,以致再也不能对往昔做出反应了。他满脑子都是拉斯克·琼斯先生的事,愿意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以便把自己的症状写成书面材料。
  克莱夫觉察出朋友的造访失败了,然而他说:“政治是刻不容缓的,而且你刚好赶上了大忙特忙的时候。”他还为自己忘记了今天是莫瑞斯的生日而懊恼。他极力主张,客人一直逗留到比赛结束后再走。莫瑞斯说他非常抱歉,现在可不行了,因为在伦敦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急事。
  “完事之后你能不能回来?我们是很糟糕的东道主,但是能请你来作客,荣幸之至。尽管把这房子当作旅馆好了——怎么想就怎么做,我们也随心所欲地去做。”
  “说实在的,我还希望结婚呢。”莫瑞斯说,这话冲口而出,犹如有着独立的生命一般。
  “我高兴极了。”克莱夫边垂下眼睛边说。“莫瑞斯,我高兴极了。这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也许是独一无二的——”
  “我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呢?他心里很纳闷。他的词句飞到户外的雨里。他时时刻刻意识到雨和彭杰那腐朽的屋顶。
  “我不再啰啰嗦嗦地打扰你了。然而我必须说一句:安妮猜到了。女人是不同凡响的。一开始她就坚持说,你留有后手。我笑了,然而现在我甘拜下风。”他抬起眼睛来。“哦,莫瑞斯,我多么高兴啊,你肯告诉我,太好啦——我一向希望你能这样。”
  “这我是知道的。”
  随后是一阵沉默。克莱夫故态复萌,他既洒脱又可爱。
  “令人惊喜,不是吗?——那——我兴高采烈。我但愿自己能想出一些其他的措词。如果我告诉安妮,你介意吗?”
  “一点儿也不。告诉所有的人吧。”莫瑞斯大声叫喊。克莱夫不曾理会他的口气中所蕴含的冷酷无情。“多多益善。”他寻求外界的压力。“倘若我想得到的姑娘把我甩了,还有别人呢。”
  克莱夫听罢,面泛笑意,由于太高兴了,并没有吹毛求疵。有几分是为莫瑞斯而高兴,然而也因为他本人的态度从此能自圆其说了。他厌恶同性爱。剑桥、蓝屋、园林里的羊齿丛——并没有污迹,毫无可耻之处——却带有微妙的滑稽可笑的意味。最近他偶然翻出来一首诗,是他在莫瑞斯第一次造访彭杰期间所写的。简直像是从镜子里来到世界上的。它是如此荒唐,如此乖张。“往昔那一艘艘希腊海轮的身影。”难道他是这样向那个健壮的大学生致意的吗?他知道莫瑞斯也同样成长得不再需要故作多情,于是感到神清气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的话语也脱口而出。
  “莫瑞斯,我亲爱的,我多次想到你,超过了你的想象。正如我去年秋天说过的那样,我在真正的意义上关怀你,也将永远关怀下去。咱们曾经是一对年轻的傻子,是吧?——然而,即便从傻劲儿里,也能获得点儿什么。成长,不,超过了这个,亲密。正因为咱们一度做过傻子,所以才能相互了解并信赖。婚姻并没有使咱们之间发生分歧。哦,多愉快啊,我真的认为——”
  “那么,你为我祝福喽?”
  “可不是嘛!”
  “谢谢。”
  克莱夫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想要表达比成长来得亲切的东西。他胆敢从过去借个姿态吗?
  “明天一整天你都想着我吧。”莫瑞斯说,“至于安妮——她也可以想着我。”
  他所做的表示是如此宽厚谦和,以至克莱夫决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那褐色的大手。
  莫瑞斯浑身战栗了。
  “你不介意吧?”
  “哦,不。”
  “莫瑞斯,亲爱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忘掉过去。我完全赞成——咱们再也不要提到过去的事了。然而我仅仅想表示这么一次。”
  “好的。”
  “它妥善地结束了,难道你不感到欣慰吗?”
  “怎样妥善法儿?”
  “没像去年那样弄得一团糟。”
  “哦,去你的。”
  “咱们两清,随后我就走。”
  莫瑞斯将自己的嘴唇碰了碰那上过浆的礼服用衬衫袖口。仪式刚一结束,他就往后退了退。克莱夫越发跟他亲密了,坚持说,办完事请务必及早回到彭杰来。克莱夫谈到很晚才住口,这时候隔着天窗,传来了流水的汩汩声。他走后,莫瑞斯拉开窗帘,双膝着地,将下巴抵在窗台上,听任雨水淋湿头发。
  “来吧!”他猛然大喊一声,使自己吓了一跳。他呼唤的是谁呢?他什么也没想,词儿却蹦出来了。他尽快地将新鲜空气和黑暗关在外面,重新将自身圈在赤褐屋里。随后他就写起书面材料来,颇费了些工夫。尽管他远远不是个富于想象力的人,就寝之际心里却烦乱不宁。他确信自己正写的时候,有人越过肩膀看着,他并非孤身无助。再者,他觉得这不是他亲自写成的。自从来到彭杰后他好像已不是莫瑞斯了,却变为一大堆声音,这时他几乎能听见这些声音在他内部争吵。然而,没有一个声音是克莱夫的:莫瑞斯已经达到这个地步了。
  阿尔赤·伦敦也要进城去。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起在门厅里等候四轮轿式马车。领他们去追捕兔子的那个人站在外面,指望得到小费。
  “告诉他别犯傻。”莫瑞斯暴躁地说,“我给他五先令,他却不肯接。无礼的混蛋!”
  伦敦先生感到愤慨。仆人们都惯成什么样子啦?他们只肯收金币吗?既然如此,尽可以辞工嘛,说出来好了。他讲起妻子所雇的那个按月付工钱的奶妈。皮帕对她格外优遇。然而你能指望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怎么样呢?只受一点儿皮毛的教育比不受还糟。
  “说得好,说得好。”莫瑞斯边打哈欠边说。
  不过,伦敦先生心里仍然琢磨着,莫非身份高的人自有乐善好施的义务呢?
  “哦,倘若你有这么一种愿望的话,就试试看吧。”
  他将一只手伸到雨里去了。
  “霍尔,我跟你说,他乖乖地接受了。”
  “是吗?这恶棍!”莫瑞斯说,“为什么他不肯接受我的呢?我猜想你给的多吧。”
  伦敦先生面泛愧色,承认是这么回事。他生怕碰一鼻子灰,所以一狠心给了较多的小费。那家伙显然让人无法容忍,但他认为霍尔为此事较真儿,格调并不高雅。当仆人粗暴无礼的时候,就应该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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