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傅惊辰气息急促,匆忙开口道:“我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年,从没想过别人。绝对没有。我发誓!”
褚容歪傅惊辰身上,模糊地应一声,似乎还听到傅惊辰在对他说:“……没有乔伊,更没有薛睿。那一年,我的心里只有你。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
眼睛徐徐合起,褚容撑起体内残存的一点气力,竭力仰起头,在傅惊辰唇边,落下一个吻。
第62章
手臂环住傅惊辰腰身,面颊紧贴在他胸口。耳边水壶的尖叫声,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褚浔的意识沉浮游弋,仿佛化作一只透明气泡,被水流推送着,在清浅的河水里漂流。气泡悠悠荡荡、上下起伏。不知漂过了多远。忽然之间地动山摇,铺天盖地的洪水倾泻而来,将气泡裹挟着冲入进一道暗河。
暗河中幽暗死寂,没有阳光、没有声音。在河道尽头,似是通向一座深埋于地下的坟墓。气泡惊慌无措被送入墓中,而后便无法再向前,也无路可后退。墓室狭小逼仄。四周坚硬的墓壁,却还如水流般在缓慢移动。气泡被困在中央,如被铁笼囚禁动弹不得,待慢慢移动的墓壁碰触到一起,便要将这颗脆弱的气泡生生挤破。
褚浔无意识地皱起眉。他依稀听到从很远很久的地方,传来砖石瓦砾撞击的声响。那声响愈来愈大,及至到最后,便似在他的头顶、在那坟墓之上铿锵作响。
“……救命……”他又听到一声嘶哑、干涩,虚弱得游丝一般的呼救声。夹杂在断断续续,敲击石块的微响中,似在回应在他头顶翻动瓦砾的人。
褚浔依旧双目紧闭,呼吸却陡然加剧。他感觉囚困自己的坟墓在抖动,簌簌的碎石尘土掉落在自己肩头。
“……救命!我……在这里。”呼救声又传来。比上一次大声一些。褚浔惊讶地察觉,他对这个声音竟极为熟悉。如果再清亮一些,再活泼一些,那这声音……
头顶突然滚过轰然巨响。压在坟墓上的最后一块巨石,终于被掀翻开去。一束亮光劈开黑暗,笔直射入坟墓。
褚浔仿佛一下张开了眼。他看到一双占满灰土与血迹的手,伸进被凿开的墓穴,将一个半大的少年抱出来。少年闭着眼睛,面孔、发丝裹满泥土灰烬,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可即便如此,褚浔仍一眼认出,这少年便是他,十二岁的他。
十二岁的褚浔,被那双温柔而狼狈的手抱在怀里。他瑟瑟发抖,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死里逃生、仓皇惊悸的小动物。那双手的主人轻轻摇晃他,用春风一样温暖的声音,不断对他说:“别怕。没事了。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褚浔看到年少的自己,用提不起力气的手,虚虚揪住那人的衣襟。他努力抬起眼,想要看一看让自己重见天日的人。
张开眼睛的瞬间,一张清泠含笑的脸,烙印一般,自褚浔的视网膜,直刻入他的心底。
从那以后,褚浔再没见过,比那一张笑脸更美丽的面容。
十八岁的傅惊辰,化作了褚浔生命中,最耀眼闪亮的那道光。
一颗眼泪流到唇角,除了淡淡的咸,还有微微的苦和涩。褚浔喉结轻微滚动,在傅惊辰怀中睁开双眼。
水壶的鸣叫已经停止。客厅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傅惊辰双目合拢,安安静静侧躺在沙发上,仿若只是睡着了一般。
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褚浔手指颤抖,轻轻碰触傅惊辰的面颊。
“小辰哥,小辰哥……”褚浔反反复复低喃,倾身过去,将自己被眼泪湿透的嘴唇,印在傅惊辰的唇上,“小辰哥……对不起……”
他可以怨恨傅惊辰,也可以憎恨他,唯独不可以如此任性,让他陪自己去另一个世界。
他再如何痛悔,如何疯魔,也不能忘尽前事恩将仇报。
褚浔又吻一下傅惊辰,在天旋地转的眩晕中,撑着虚软的双腿站起来。
那天,傅惊辰很快被120送入医院急救。所幸中毒不深。傅惊辰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可以睁开眼。他看到褚浔,还是向他笑,跟十四年前一模一样,也依旧对褚浔说:“别怕,没事的……”
褚浔握着他的手垂下头,不再看他的笑脸。
入院后褚浔给余怀远打了电话。余怀远十万火急,当晚便赶到医院。
褚浔没有与余怀远碰面。他趁夜色离开医院,去火车站随意买一张最早出发的车票,登上颠簸老旧的绿皮车,一路昏昏沉沉,并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褚浔的车票没有位子。他坐在车厢连接处的,叼一根烟卷,头倚在车厢壁上,随着火车的震动轻微摇晃。
一桩桩往事,如浮光掠影,在火车单调、枯燥的行进旋律中,迅速而清晰地划过脑海。他看到了早逝的父母,看到了离去多年的奶奶,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迷,看到了与他打过架的小混混,甚至还看到令他厌恶的高中教导主任……他看到这许许多多,或是让他热爱,或是让他憎恶的人和事。最后留在他脑中的,除去父母双亲,仍然是傅惊辰的笑容。
褚浔咬着香烟,干涩的眼底褪尽疯狂,只余下一层空洞的灰。这么多年,他其实比谁都明白,他逃不开傅惊辰,永远都逃不开。在他的内心,他始终无比眷恋,那个在十四年前,将他重新带回光亮之中的十八岁少年。
哪怕时光流逝物换星移,这份执念,却从没能改变。
身上忽然响起手机铃声。褚浔愣了许久,方从自己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是傅惊辰借给他用的电话。用完之后,被他顺手插进后兜里。
手机屏幕显示余怀远的姓名。褚浔攥着手机一动不动。直到手机挂断,再接着第二次、第三次,他才深吸着气接起电话。
话筒那边,是叫他又爱又恨的声音。
“容容……”傅惊辰柔声唤他。听他的音色,身体应是已无大碍。
褚浔松给一口气,却不肯接话。被喊得烦了,才粗声回他,“喊我做什么?!”
傅惊辰便含着笑意道:“喊你跟我一起回家。”
褚浔瞬时沉默。
傅惊辰小心翼翼,唯恐讲错话般,“容容,跟我一起回去吧。你自己在外面,我实在放心不下。而且,我真的有很多很多话,想当面跟你讲。”
褚浔胸口起伏,许久没有回应。傅惊辰便也耐心等他。火车拉起一声长鸣。待笛声停止,褚浔方道:“我一个人在外面散散心。等我觉得合适了,会回去的。”
傅惊辰显然也未料到褚浔会这样回他,顿时惊喜道:“好好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的方位,我好随时……”
“你不要烦我!”褚浔粗暴打断他,“啰啰嗦嗦,再这也讨人嫌就不回去了!”
褚浔吼完挂断电话。手机从掌心滑开,他才发觉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他没有事。傅惊辰真的没有事。这就好,这就好。
褚浔骤然完全松弛下来。他将头埋进臂弯,整颗心里,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了。
第63章
褚浔没有特定的目的地。他走走停停,有时乘汽车,有时又换回火车。遇到顺眼的城市,便下车停留几日。待得厌烦了,便再随意买张车票,随便车子将自己带去哪里。
一日过午,褚浔在火车轻微的晃动中醒来。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直射他氤氲着酒气的双眼。褚浔抬手遮蔽阳光,视线顺势落在一旁的车票。他盯着到达地的名字看了许久,恍然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往家乡行去。
褚浔顿时坐立难安。他习惯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思考过。当那些浸泡在酒水里的脑细胞,缓慢而艰难地恢复思维运转,第一个窜出脑海的念头,是让他立刻逃走。
家乡虽已没有亲人在,但如今这般落魄狼狈,仍叫褚浔自觉无颜回乡。他想要起身下车,买一张回程的车票,好摆脱这突如其来的慌乱和挫败感。但无论他怎样想,身体却似被钉在位子上,根本移动不得。火车停下,复又启动。沿途一个又一个车站,都在褚浔的犹豫中与他擦肩而过。等列车抵达终点站,再没有下一个车站可供他挣扎选择。褚浔身体僵硬,目不转睛望着站台上熙攘往来的行人。直到车厢的乘客都走空,乘务员前来催促。褚浔才不得不站起身,笨手拙脚出了车厢,再一步步随着人流走出了车站。
走到站前广场,褚浔慢慢停下脚步。他环顾四周,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僵直四肢似乎突然变得灵活起来。还有鼻腔中,也仿佛瞬间充满了红肠和格瓦斯的浓郁香气。这香气如同冬日里,那一天一地晶莹剔透的冰雪,是自小便镌刻在褚浔的血肉里,永远都无法磨灭的,关于故乡的记忆。
从这一刻起,褚浔才真正感觉到,他终于又回到了故乡。他的双脚,再次踏上了故乡的土地。
十六岁离家,到如今二十六岁。在外漂泊的漫长光阴里,自从与傅惊辰分开,褚浔再没回来过。六年时间,已让这座褚浔曾无比熟悉的城市,显出几许陌生。
他循着记忆的轨迹,找到自己与父母亲的家。十二岁之前,褚浔都生长在这个家里。十二岁之后,父母在旅游中遭遇地震亡故,只有褚浔被傅惊辰救回一条性命。从那时起,他被奶奶带到姑姑家中生活。虽然姑父总嫌弃他是个小灾星,很少给他好脸色,但他从来心大,又有奶奶和姑姑疼爱,对姑父的冷言冷语,一贯也不往心里去。照样神气活现威风八面,依仗他的江湖义气和过硬的拳头,被一帮小跟班簇拥着,在街区和学校做他不可一世的小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