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依然伏在床头,月光打在他的身侧上,面颊指间的血渍已凝结成深色。
安德烈凑近俯身。
呼吸声起伏有序,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打落一片碎影。
竟像一个陶瓷娃娃,与这月光十分般衬。
安德烈直起身来,四下看看,去侧卧找来了厚毯和枕头,放在躺椅间,叠腿睡了上去。
腿长出一截,宽度也不甚理想,安德烈翻了翻身体,交换了好几个姿势,才渐渐睡着。
第10章 罪(一)
锈色的房间里,换气扇在咿呀作响,被稀释了的光从其间透露下来,将周遭衬得愈发黑暗。
有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了墙壁的边缘,背上突兀出蛇骨般的椎骨。
稀碎的发稍带有一抹淡金色的光边。
安德烈握紧了枪,他靠近他,一并,拉上了膛。
当距离仅剩下短短一米时,抬起了右臂。
男人回过头来,淡淡地微笑着。
漆黑的枪口不偏不倚,融碎在了男人的蓝眸之中。
画面开始摇晃,耳畔出现了白噪音。
男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却听不清一丝一毫。
最终,他站起身来,正面朝安德烈走去。
男人握上安德烈的手,握上了枪。
枪口的暗影印在了白亮的眉心。
“一起下地狱吧,安德烈。”
一瞬间,白噪音消失殆尽。
睁眼,月光如沐。
孤零零地回望着他。
手臂遮上了眼。
脑内滞旋的,依然是那人苍白吊诡的笑容。
后半夜的幽寒游窜进了身体,安德烈抽抽鼻子,放下手臂,看向了彼侧的双人床。
满月移动了位置,将床一分为二,一明一暗。
恍胧间,安德烈仅看见一床厚实的被褥,他眯起了眼,隐约感到了不对。
暗适应很快就有了效果,安德烈瞬时间清醒。
起身爬上床,安德烈卧伏在褥间,朝空荡荡的枕头捶了数拳。
趁熟睡之际,艾德里安逃跑了,院落前的篱笆木门开敞着,随风晃摆。
没有过多的犹豫,安德烈站在缓坡下四下看看,没进了左侧的丛林小径。
这条小径上植被有明显被踩践过的痕迹,白天降落的雨水还未完全被土壤吸收,泥泞之处,安德烈看见了因跛脚而形成的特殊鞋印。
艾德里安的逃亡之旅并不容易,想必他笃定了安德烈会一觉睡到天亮。
假使真是如此,安德烈也没有信心能将他找回。
但可惜。
小径越到前方,两侧的枯枝败叶越发莽杂。
安德烈手脚并用将它们撇开,掌心掌背因而被划出了多道血缝。
就在他怀疑是否跟错了放向,前方隐约传来牛筋鞋底踩碾树枝的声响。
安德烈屏息,静静搜罗声音的方位。
那声响如他所料般杂乱无章。
逃逸的人察觉到了他的追捕者,于是改了路。
安德烈摸出军刀,砍折右前方的枯枝,劈出一条新道走了进去。
“该死的!艾德里安!”
这四周莽生的大多是棘类丛木,即使枯萎刺依然尖锐,走出几十米远后,满手的辣痛。
“不要白费力气了,没用的,这一带我太熟悉了!”
说道,安德烈狠狠踩断一根拱木。
不远处的脚步声像是停滞了下来,然而不过两三秒,变得更为急促。
艾德里安,聪明的艾德里安,正在绕圈兜溜他呢。
忿忿骂了声,安德烈不顾一切追了过去。
越往前,就仿佛突破了重围,植被愈来愈稀疏,月光安谧地铺落了下来,照亮了前路上的物景。
那个暗寞的人影,倚在树身上。
揩拭着额汗。
“艾德里安……”
抬眼,倦倦地看过安德烈,握起木拐,继续向前……
前侧是一片断崖,不知是因为夜太黑,还是深不见底,艾德里安探身见崖下漆黑一片,犹豫了。
第11章 罪(二)
“……最好不要。”
身后,安德烈走近了。
“很深,即使摔不死,你的腿也会完全残废。”
“别过来!”
艾德里安制止。
安德烈停下了脚步。
“我不过去,你想好了,是要继续向前,还是跟我回去?”
艾德里安笑了,淡淡摇了摇头,说:“你不要逼我。”
“走吧?嗯?这外面多冷。”安德烈抬起了手臂。
“我不会回去的。”顿顿,艾德里安又抬眼,直视安德烈说:“放过我吧,安德烈。”
长久的沉默。
艾德里安向旁侧挪了几步,扶住了断崖旁斜长的树身。
他已经接近极限了。
“那么,我再给你一种选择,跟我回去,或者,就在这里由我亲手结束掉你的性命。”
安德烈抽出了军刀。
他也累了,脸上的神情既非愤怒也非怨恚。
反而带有一抹哀情。
“有些罪恶是逃脱不了的,艾德里安,尤其是,当你不幸遇到了我。”
艾德里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选吧。”
“……你要杀人?”
眼眶微微发烫,氤氲起薄雾。
“……”
“对,你有理由……你有足够的理由……来安慰自己。用不了几年,你便会释怀……”
“……”
“你只不过是在战场之外,处死了一个侵略者罢了……”
“……”
“这种时候,再多一具尸体也不算多……”
战争之中,命贱如狗,死若硝尘,最终的最终,你会成为统计数字上被抹掉的那个零头。
泪滴从眼角渗出、滑落,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
“没错,艾德里安,你说的对极了。”
艾德里安的双唇微颤,他根本无动于衷吗?
眼见安德烈步步逼近,退无可退,艾德里安向后望了一眼崖渊。
“别!”
那一刻,呼吸都骤停了,安德烈误以为他就要这样跳下去。
而艾德里安只是闷哽了一声,又回过了头。
“……你要是下去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管你。”
眨眼,又是一滴泪潸落。
沉默的互视。
接着,仿佛是泄气了,艾德里安重新倚上树身,抬起胳膊抹了抹脸,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跟我走。”
手伸了过来,没有握刀的那只手。
艾德里安愣住。
接着,跨近一步,安德烈死死攥住了艾德里安的手腕。
猝不及防,一个力道将艾德里安猛然拉回,俩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呼出的热雾,交织在了一起。
安德烈俯身,额头抵在艾德里安的肩峰。
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像一头历经持久战后成功压制住猎物的虎狮。
然而最后,猛兽却收起了它了爪牙。
安德烈将军刀收进鞘套,抓住艾德里安的领口,边站起边往上提拎。
“起来,给我站起来!”
艾德里安脚下发软,半跪在了地面。
他把扶住安德烈的臂膀,说:“……我走不动了。”
安德烈俯看他,看他下半身痉挛似地微颤。
“不行,真的……走不动了。”
”你真该死。”
说着,安德烈将他拦腰扛起。
“等……等等……”
“闭嘴!”
艾德里安表现得很是紧张,紧紧地把扶住安德烈的背部。
同时,惊异于安德烈竟然扛得住他这样的一个大男人。
“痒,手别乱摸!”
“我没……”
“老实点吧,你可不轻。”
艾德里安抿紧了嘴。
……
……
倒吊的感觉很不好受。
掠影般,眼前颠晃过一片又一片杂草碎石。
蓝调的月光,时现时没。
悬空的掌间,已分不清是血或是泥污。
缺破的指甲,半脓半痂的伤口,仿若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一双手。
时间往前推一个星期,一切都不是这样的……
第12章 禁锢(一)
顶开门,夹带一身的寒气进入屋内。
玄关处,安德烈近乎是坐倒在了地面上,艾德里安也顺势被放落下来。
闷闷的一声,额头似乎磕碰到地板,他眉头紧了紧,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德语。
以为醒了过来,安德烈睥睨看看,却见艾德里安挣扎几下,又佝偻着在地上睡了过去。
安德烈捋抓头发,抹了抹脸。
方才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一念之间,他可能真的会刺破这个人的胸脯。
就像宰杀一头羔羊。不带半点的惶恐,也不掺杂半点的悔愧。
夜如此地深黑,这片土地也早已陷入无序与芜杂之中。
法律也无法匡正人心的时期,将没有人会去追索、声讨。而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达成复仇。
一旁,艾德里安突然翻身,腿部打到安德烈的手臂。
愣了一、两秒,安德烈不无嫌弃地将他推开。
安德烈站起身,走向了楼梯底层的储藏间。
取下置物架上的链条,握在手里掐捏掐捏,它有些咯手,环扣状的链节也相对较粗,稍加用力,掌心出现一道明显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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