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不宁 (瞳秋)

　　冯璐战战兢兢地回答：“宁宁，他……他说对不起我们，要认你这个儿子，把家产都给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想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就跟你爸爸走吧。”
　　冯宁像是点燃了引线的炸药，把茶几上的杯子一把扫落在地：“爸爸？我呸！姓郑的是个什么玩意你还没看清吗？这么多年，他来看过你一次没有？你病成这样，他关心过你吗？要不是他现在事业受挫，墙倒众人推，又怎么会想起我们母子？他说几句软话就让你回心转意，那我们这些年吃过的苦都算什么？妈，你怎么这么傻。”
　　一字一句，都砸在他最不愿提起的回忆里，砸在那些陈旧的伤疤上。
　　冯璐连忙拽住激动的冯宁：“都是妈妈的错，宁宁别生气。妈妈需要宁宁，宁宁别走……”
　　她不断低声反复着，将冯宁的衣摆牢牢抓在手心，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双目空洞，只能来回重复这些句子。
　　看着因为惊慌失措而哭到抽噎的母亲，冯宁跪坐在地，攥紧拳头，狠狠锤了一把冰冷的地面。
　　他们经历过的痛苦，他郑广宏可曾知晓？又凭什么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就想一笔勾销？
　　三十多年前，郑广宏还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伙，冯璐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和他在一起。后来郑广宏事业稍有起色，便不再甘于平庸，攀上了董事千金。不但和对方迅速结婚，并且借助权势开了自己的公司。两人订婚的时候冯璐已经怀孕五个月，郑广宏利用花言巧语隐瞒事实，婚后又将她狠心抛弃。得知真相之后，失魂落魄的冯璐独自在医院里产下男婴，精神创伤加上严重的产后抑郁，几乎剥夺了她的神志，只能浑浑噩噩的带着冯宁长大。
　　冯宁永远记得他十岁那年，母亲夜不能寐，整日哀泣，差点用一把水果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次他竭尽全力握住刀刃阻拦，咬牙忍痛，直至双手都汩汩流血，才把母亲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让母亲独自入睡，不论有任何事情，他都准时十二点之前到家，哄完她睡觉才敢闭上眼睛。
　　很多个夜晚，幼小的冯宁抱着睡着的母亲，会莫名的哭出来。
　　别人的出生都饱含祝福，像是盛满阳光的七月天，洒满金黄色的路。而他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寒冬凛冽，满布荆棘，每走一步都撕扯着猩红的伤口，巨浪滔天般吞噬他的记忆，成为深夜里无尽的噩梦。
　　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幸福？
　　冯宁跪在地上，将茶杯碎片一片片捡起，仿佛要将他碎裂一地的自尊一点点缝补回去。
　　回过神来，指尖已满是血痕。
　　去洗手间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他一边举着花洒冲洗血迹，一边看向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努力扯出一个微笑。
　　太丑了，比哭还难看。
　　推开房门，冯璐哭干眼泪已经睡了过去，他低下头，为她掖好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冯宁怕把母亲吵醒，轻手轻脚的退到自己房间才按下接听。对面是赵昕带着醉意的声音：“你跑哪去了？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
　　“待着难受，先走了。”
　　“你到家了？”
　　“嗯。”
　　“我说，你走的时候，方逸坤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冯宁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手抖了抖被子：“他开车送我回来的。”
　　赵昕发出一声巨大的感叹：“卧槽，你俩这么快就搞上了？”
　　冯宁恨不得越过屏幕去抽醒这个喝多了嘴上不把门的损友：“搞个屁。人比旗杆还直，手都不让摸。”
　　“不会吧。他明明……”赵昕还想说什么，那边音乐声太嘈杂，他一句都没有听到。
　　音乐震得人耳朵疼，冯宁听不下去了：“没事挂了。”
　　“诶诶，别忙着挂。”赵昕终于找到了一个安静地方打电话，“今天的演出反应不错，那边约我们过两天再演一场，来不来？”
　　“你的鼓手不回来了？”
　　赵昕叹了口气：“别提了，那小子出来就直接跑回老家，说再也不来了。”说着又劝道，“反正你也没事，就当来玩玩，还有钱挣，多划算的买卖。”
　　“行吧。”
　　挂了电话，冯宁仰躺在床上，回想起方逸坤说过的内容，觉得他似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六十大寿……见过一面……”冯宁呢喃着。
　　那天他瞒着母亲潜入郑家的聚会，想找郑广宏讨个说法，结果英雄没逞成，还被人嘲讽一番，丢了出来。
　　十足狼狈的模样，他自己再度想起也还是觉得糟糕透了。
　　真不知道这个大少爷到底哪里不对劲，竟会因为这一面之缘，产生了与他结识的念头。
　　冯宁想着想着，蜷缩起身子，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第3章
　　赵昕的乐队平时都在他们家大院里排练。他家在郊区有个独栋，附赠地下室和院子。场地宽裕，使用时间自由，还免费。每次一群人来排练完了，都要在院子里自己搞点野炊活动，要么烤肉要么烧菜，吃完了再各回各家。
　　这天更新换代的地心乐队2.0第一次磨合排练，还没天黑赵昕就忙着串肉腌肉，跑上跑下不亦乐乎。
　　“就当是企业团建了。”赵昕说。
　　冯宁作为队里的“新人”，不知道他们平时都是怎么相处的，一直没太融入。赵昕又没时间搭理他，他只好找了个椅子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看他们在烤架边打打闹闹的烤肉。
　　闲着没事，他大概观察了一下几个人的情况。陈梦琪最小，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生，她应该在暗恋队里个子最高的那个贝斯手秦磊，总是一有空闲就找机会和他说话。秦磊则对陈梦琪兴趣寥寥，为了躲避她过于热情的示好，一直跟着赵昕跑来跑去。剩下的方大少爷画风最静止，埋头专心致志地烤肉，像是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他一抬眼，正好撞见冯宁的视线。
　　冯宁也滞住了，尴尬地把头扭向别处。
　　天色渐暗，肉开始陆续出炉。陈梦琪拿着一大串肉追着秦磊给他吃，赵昕一边烤肉一边被炭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方逸坤则拿了两串肉朝旁边走了过来。
　　他递给冯宁一根，自己靠着他坐下：“吃吧。”
　　冯宁不解的接过肉串：“给我的？”
　　“嗯。”
　　他笑得明艳，眼角的浅痣也跟着灵动起来：“谢了。”
　　平日里过得兵荒马乱，难得到郊外享受静谧，冯宁突然觉得这个大少爷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冷冰冰的。
　　身边没有别的人，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上次说在郑广宏的寿宴上见到我，是真的假的？”
　　方逸坤慢条斯理的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点了点头。
　　“那我被人扔出去你也看到了？”
　　“嗯。”
　　冯宁有些厌倦了他这样惜字如金的说话方式，开门见山道：“既然知道我的出身不光彩，干嘛还接近我？”
　　方逸坤吞下嘴里的肉块，坦然道：“并没有觉得不光彩。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
　　冯宁惊讶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听说过方家一共有四个子女。老大方志豪，早年间和父亲一起埋头打拼，是个十成十的生意人，现在主管方氏的对外市场业务；老二方文睿，年轻时留学海外，主修经济管理专业，现在主管方氏的内部管理业务；老三方逸坤，无名无分，只在分公司担了个业务总监的闲职；老四方芸，方家唯一的千金，还在海外读书，在某常青藤名校主修法律专业，还要过几年才会回国。
　　这么想来，三兄弟里，确实只有方逸坤最不受器重，连脚跟都没有站稳。
　　“我母亲几年前去世了，临走前告诉我生父的秘密，我才正式来到方家。”方逸坤缓慢的解释道，“认识你是想告诉你，出身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冯宁不由得扬起嘴角：“觉得同病相怜，可怜我啊？”
　　“并不是。”
　　冯宁借着火焰的微光凑近他，看他不自觉的绷紧手背，起了一丝挑逗的心思，在他耳边轻声呼气道：“那你对我这么好，是想睡我吗？”
　　方逸坤一贯冷静的神色，终于在他的调笑中撤掉防御，耳根染上了淡淡的红。
　　冯宁见了哈哈大笑：“开玩笑的，我这人挑剔的很，可不是谁来都肯让他睡的。”
　　他就着方逸坤举着的肉串，从他手中含过一块刚取下的肉，刻意舔了舔他的手指。
　　将这块肉吞下，冯宁又看向了他：“不过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试试。”
　　从没有人真正在意过整天大笑的冯宁有没有不快乐。方逸坤大概是第一个，愿意和他靠近，并且透过他微笑的双眼，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眼泪的人。
　　炭火跃动的火苗映照进两人的眼中，有什么正一触即燃。
　　饭后大家原地解散，赵昕还惦记着冯宁要准点回家，准备开车送他走。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影，陈梦琪喊住他：“昕哥，别找了。宁哥和方少爷一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