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美丽回头冲郝凡不可思议地笑:“原来你有朋友啊!”
郝凡扭头看着窗外,早上的大雨已经停了,天透出一点阳光,照得对面的红屋顶发亮。心跳的速度变得太不寻常,皮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突突蹦着,脑袋有点晕,头顶在冒着热烟。
张乔看他模样,似乎不欢迎他的到来,往后退了半步,他也知道自己的冒昧拜访不妥当,但还是忍不住来了。他以为外地人的郝凡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一个人租房住的。
郝美丽看出他的退怯,一把拉住他,热情地喊着:“快进屋坐,外边冷!”
张乔被她强拽进了屋,按到沙发上坐下,给他端茶倒水。郝凡在他对面坐下,他摘了眼镜,面容更显苍白消瘦,宽松的厚家居服像挂在他身上似的,双手握着一只勺子,偶尔看他一眼,大多时候都是直直地望着窗外。
阳光好像更多了,红屋顶的琉璃瓦在反光,四季常青的青松被雨水洗过一场,灰败的冬青终于看起来没那么惨淡了。窗户上的雨珠在慢慢往下滑。
心脏跳太快了,郝凡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自己就炸了。耳边各种乐器乱哄哄地演奏着,一时之间,什么也听不清。
郝美丽坐在张乔身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惊喜,直勾勾地盯着他。张乔头皮发麻,一直喝水。
“你多大?”郝美丽突然发问。
张乔被吓得一口水噎在喉咙,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他说:“31。”
“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独生子?”
“嗯。”
郝美丽皱起眉头。不知为何,张乔突然感到莫名的紧张,他看郝凡,郝凡压根没看他,眼神笔直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郝美丽又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你有男——”
“妈!”发呆的郝凡突然出声打断她,声音大到张乔惊讶。张乔听到了那个“男”字,郝美丽发音吐字清晰有力,很有腔调。
郝美丽被惊到:“你喊那么大声干嘛?!”
张乔看郝凡,他变得很激动,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此染上了一点血色。他捂嘴咳嗽,咳完了问郝美丽:“你不是说过来讲课的吗,这都几点了?!”
郝美丽看了眼时间,“哎呀”地叫着,马上换了一副模样,优雅地拍了拍张乔肩膀:“对哦,我下周在上海博物馆有演出,你要不要来看?和我家欢——”
“妈!”郝凡又是一声激动大喊,打断了她的话。
张乔也听到了那声清晰的“欢”字,他疑惑地看郝凡,郝凡正瞪着郝美丽。
郝美丽叉着腰教育他:“你这样真的一点都不好看!”
“你再不走就迟到了。”郝凡大声地提醒。
郝美丽不管他,笑眯眯地看着张乔说:“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聊。”说完披好淡粉色大衣,戴好黑色皮手套和羊绒窄檐帽子,非常摩登地走了。
等她走了,郝凡和张乔大眼对小眼,相对无言。不知道谁家在放音乐,郝凡竖着耳朵听,好像是日文歌又好像不是。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划过张乔,看他交握的双手,还有不经意间转动的眼神。
张乔暗暗观察室内,过去的老洋房,重新翻修过,但依旧维持着旧时的复古模样,家具看起来老旧,但配色款式都很讲究,身下的墨绿色绒布沙发应该是古董。一室一厅的布局,看样子只有郝凡住在这。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里的复古唱片机上,旁边的老橡木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竖放着三排黑胶唱片。架子顶端放着两个相框,一男一女分开的黑白照,照得很有艺术感,男的穿着旧时文人的中式长袍,手里夹着烟看向一边,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好像在跟人聊天。女的穿着80年代的衬衫连衣裙,戴着大草帽,对着镜头笑得灿烂。女的是郝美丽,男的应该是郝凡爸爸,都有着不俗的容貌。
“你妈妈很年轻。”张乔先打破沉默,“你的爸爸妈妈都很好看,很有气质。”
郝凡这才大胆地将视线停在他身上,发现他眼里的尴尬与不安不比他少。他放松下来,抿嘴不好意思地笑:“她是话剧演员,我爸也是。”
他笑时下半张脸很像郝美丽,眉目有爸爸的影子,只是他太瘦了,明朗的五官中藏着病态。
张乔恍然大悟:“难怪。”
郝凡又咳嗽了两声,张乔问:“你要不要加件衣服?”房间里的暖气其实开得很足,几口热茶下去,他手心都发汗了。
郝凡没应他,反过来问他:“我妈是不是很奇怪?”
张乔一愣,摇头:“不会,很有趣。”看起来比他的家人有趣多了。
郝凡露出“我知道你在客套”的笑,张乔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一点淡淡的苦涩。
“我家里人都挺奇怪的,他们是搞那种先锋戏剧的,脑回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我已经习惯了,外人可能不太习惯。”
张乔没有说话,他能理解郝凡话里的无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家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外人看到的永远都是好的一面。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其中的苦恼。
“她刚刚问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是表演老师,经常那样问学生,养成了坏习惯。”郝凡解释。
张乔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嗯,我理解。”
郝凡不自然地捏紧手上的勺子。
“你刚刚是在吃饭?”张乔看着他手中的勺子问。
郝凡刷得红脸,他居然一直拿着把勺子。他握着勺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还有卧室里被掀翻的粥,怕是已经弄湿被褥。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的阳光更多了,有一些直直地透过窗户,照到屋里来,光束里的微尘们打着圈。
有几声钢琴音从楼上传来,清清脆脆。张乔起身,略显疲倦晃了晃脖子,这才看到另一侧靠墙摆放的钢琴,和放在更角落的大提琴。
郝凡跟着起身,见他目光停在乐器上,举着勺子解释:“我爸和我妈的东西。”
“你不会?”张乔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郝凡捏着勺子小声道:“会一点。”
张乔看他微微紧张的模样,“会一点”不像是谦虚,倒像是掩饰。
“我没什么天分,学得不好。”郝凡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急忙补充道:“我对这些东西真的没什么天分,听听就好。”
张乔笑而不语,低头理顺身上的大衣:“我得回公司了。”
郝凡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啊”。
“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明天能去公司吗?”张乔问。
郝凡连连点头,点完头又咳嗽。他赶紧捂住嘴:“我会戴口罩去公司的。”
张乔叹息着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挥过:“实在不舒服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郝凡一边摇头,一边翻着眼睛向上看。张乔这个莫名又亲切的动作实在让他困惑。
张乔再次笑出声,心中难掩的快活让他忍不住开口:“明天有空吗?晚上去试菜?”
郝凡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张乔往外走,郝凡跟着。到了门口,张乔忽然转身,神色严肃。郝凡紧张地捏紧勺子。
“你怎么不回微信?”
“啊?”
“昨天给你发微信了,你怎么没回?”张乔盯着郝凡的眼睛,没有眼镜的阻挡,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湿润,眼珠亮黑。
郝凡习惯性地去托鼻梁上的眼镜,发现没戴眼镜,掩饰地蹭了蹭鼻子,小声解释:“忘了,吃了药一直在睡觉。”昨天烧得昏昏沉沉,没回张乔的微信,也没接孟玉成的电话。
“不是故意不回就好。”张乔说。
郝凡心中一紧,急忙摇头道:“没有故意。”
张乔笑着拉开门,楼道里的冷风卷进室内。他又把门半掩回去,回头问郝凡:“你是不是丢过一只手机?”
第28章
看着郝凡戴着口罩来上班,孟玉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地来回好几趟后,才敢站到他身边,关心地询问:“身体好点了吗?有去医院吗?医生怎么说?”
絮絮叨叨地问了一堆。郝凡有片刻的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可是他看着孟玉成不敢直视他的眼神,知道有些东西是回不去了。不管是他,还是孟玉成。两人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淡淡地看着他,不说话。
孟玉成被他看得发慌,自顾自地说着:“看你的样子应该没问题了,那就好。”
他说话时故意理了理领口,羊毛的赭红色衬衫很适合他,领口笔挺干净。郝凡注意到他的鞋,灰色的运动跑鞋是没见过的外国品牌,款式很新。
孟玉成挪着脚躲开他的打量:“我下周就不来公司了。周五部门的人一起吃个饭,我请客。你的身体没问题的话,能来吗?”
郝凡轻轻笑了,小声说道:“你不用这样客气。”
孟玉成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笑脸,习惯性地顺手想要摸郝凡的头,身后响起张乔不疾不徐地声音:“孟经理——”
孟玉成别扭地收回手,和郝凡一起回头看。张乔冲他挥着手中的U盘:“你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