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慢慢消失在车后方，郝凡跟着回头看，张乔看到他浓密的发顶两个连在一起的旋，一缕头发因此半翘着。听说头顶两个旋的人，大多聪明固执，张乔想到那几道他解不开的公式。
摩天轮看不见了，郝凡遗憾地回头，察觉到张乔的目光好像正落在他身上，僵硬地朝车窗方向靠了靠。张乔偏头看向另一边，撞上孟玉成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对方眼底莫名的探究与慌张让他皱眉。
孟玉成尴尬地笑着，假装随意地看向别处，好像刚刚只是凑巧看过来。张乔拿出iPad，继续翻看资料。
车窗外的阳光太好，耳边俗气的流行歌曲太热闹，郝凡渐渐放松，暂时忘了身旁的张乔，搭在膝盖上的手掌心翻上，脸朝窗外闭上眼睛，微热的阳光在眼皮上滚动，将人拉入过往流年。
“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吗？”坐在对面的张乔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郝凡把脸藏在电脑屏幕后面，不敢看他。
“骂你猪，说你是变态，你不生气吗？”张乔非得要个答案。
郝凡摇头了，他生气并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可能会招来更恶劣的嘲笑。
对面没了声响。过了很久，郝凡才敢冒头越过屏幕看对面，张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的鄙夷和嫌弃铺天盖地，潮水般打到郝凡身上，虽然全身冰凉，但他已经习惯了。
郝凡重新缩回屏幕后面，继续敲击键盘，刚刚他脑中飘过一道特别的公式，要马上记下来。
“你就从没想过改变吗？”张乔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有力地砸在耳膜上。
敲到一半的公式，后面是怎样呢？郝凡看不清电脑屏幕了……你就从没想过改变吗？改变什么？体型、样貌、个性，还是性取向？还是偷偷喜欢你的心？
低沉的女声在梦里故作悲伤地唱着：“love is over，请你不要再说明，过去就像流云，随风飘去无踪影……”
“love is over……love is over……”女声呻吟不停，郝凡听得胃里发酸。肩膀上有什么东西抓上来，拖着人往下沉。
“不要！”郝凡猛得睁开眼睛，看到离得很近的张乔，他右眼下方的痣，漆黑眼瞳里惊慌的自己。他的右手从他左肩抬起，摘下了他的耳机。
“到了。”张乔手里抓着他的耳机。
女声还在唱啊：“love is over，时光匆匆如流水，流水抚平我心灵，创伤早已无痕迹。”
脱离耳朵的耳机，声响外扩。郝凡好像被戳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从他手里抢回耳机，低头含混应着：“嗯，我知道了，谢谢。”
张乔撤回在半空中僵硬了半秒的右手，拿好东西下车。等他走了，郝凡摊开捏着耳机线的手，掌心全是汗。
一直在车门口探头探脑的孟玉成等张乔走远了，才催促郝凡：“快点下来，你怎么那么慢！”
郝凡深呼吸，压下心中的紧张与慌乱，慢吞吞地挪下车，正眼都不瞧孟玉成一眼越过他往前走。
孟玉成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满地抱怨着：“又发神经，你最近越来奇怪了！”
郝凡不想理他，装作没听到。他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不对，抬头看到医院大门，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突然不走了，孟玉成上前看到他面无血色，皱眉问道：“你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邮件里说的不是第四医院吗？”郝凡惊慌地看着他。
“早就改了，人资总监亲自过来通知的，说是四院的查得不精细。估计你又沉迷于听歌没听吧！再说了，医院不都一样吗？你又矫情什么？”
孟玉成不懂他的惊慌，因为他不知道这里里郝凡看了五年病的地方，消化科的医生护士大多认识他。
郝凡站在原地不动，孟玉成扯他没扯动，好心留下一句“我劝你好好检查检查你的肠胃吧”，自顾自地先进去了。
体检中心的人不多，先进去的同事已经填好表开始体检了。孟玉成填好表了，才看到郝凡进来，领了表然后又出去了。孟玉成不知道他想干嘛，觉得他奇奇怪怪的。
郝凡拿着体检表在体检中心转了一圈，确认体检中心和正常看病科室是分开的后，才安心地寻了安静的角落填好基本资料。但是看着表格上多达三十项的体检项目，他又忍不住紧张到胃部抽搐。他压下不适，挑人少的体检项目先进行检查，最后剩下基本检查和胃功能检查。
等基本检查没人了，郝凡才敢进屋，把表格交个医生后，被护士带着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
“身高176.4cm，体重49.3kg。”仪器自动报出数据。
两个女护士听到他的体重数据，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其中体型微胖的年轻护士惊叹道：“天啦，你100斤不到啊！”
郝凡羞惭地抬不起头。
两个护士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不适，甚至问他：“你是天生吃不胖吗？”
“你这样也有点太轻了！”
“不过还是很羡慕你这样的。”
“要是我也能100斤不到就好了。”
“做梦吧你就！”
郝凡的背上浸出了薄汗，额头也湿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正常，两个护士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他不正常的体重，话题由此展开。
胖护士说：“我想减肥！”
给郝凡测血压的医生都插进话题说：“你少吃点就瘦了！”
胖护士嚷嚷：“减肥不能节食，有些人都因为节食得了厌食症呢，瘦成骷髅样儿。”
郝凡感觉心脏里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头，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医生盯着血压测试器，说：“你这血压不正常！”这才发现他脸上起了汗，搁在桌子上被测的右手臂微微抖动着。
“别紧张，只是测量血压而已。”医生轻声抚慰他。
两个护士这才停止聊天，一起安抚他，让他放松。他刚测完，门口就进来了人，是其他同事。
郝凡赶紧收好体检表，落荒而逃。体检表上还剩下最后一项，胃功能检查。
第13章
郝凡来来回回在胃功能检查室门口走了很多趟，确定里面既没有认识他的医生和护士也没有其他体检者之后，才鼓足勇气进去。
护士帮他做了C-13呼气检查后，让他喝下钡剂，准备做钡餐透视，这都是郝凡以前做过很多次了。果然钡餐透视完了之后，医生建议他做胃镜。
郝凡紧张得直冒虚汗，一个劲地摇头说不用，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体检医生是个年轻人，见他很抗拒，没有一直要求，毕竟只是寻常的公司体检。不过郝凡离开时，医生好心提醒：“以后你有时间再来我们消化科仔细检查一下吧，我们科的孙医生你知道吧，很厉害的，你找他！”
孙医生是消化科的主任医师，也是帮郝凡看了五年病的医生。他当然知道他很厉害，第一次只是问他几句便判断出他患上了厌食症，还给他推荐了心理医生。
郝凡都忘记跟年轻医生道谢，匆忙取了体检表离开。他低头快步走着，刚出门便撞上了人，那人发出一声“诶”后，喊出他的名字：“郝凡！”
郝凡抬头，正是他最害怕遇到的熟人孙医生，他穿着便装，看样子刚下班。
孙医生看到他还挺惊喜，抓着他一通问：“我朋友说，你没去找他？怎么不去呢？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药没不吃哦？”
郝凡还没准备好怎么回答，背后传来张乔带着笑意的声音：“真的挺巧的，没想在这儿遇到你。”
接话的女声难掩激动：“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也回国了。”
张乔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温柔：“没办法，根在这儿。”
女声低声笑着：“我还以为你会在国外定居的，毕竟那边环境宽松些。”
……
两人的声音钻进郝凡的耳朵，扭曲纠缠着变成无数种乐器各自为政地演奏着，杂乱无章地曲调震得他耳膜发颤，脑中一片空白。他看着孙医生的嘴巴开开合合，黑色的细线飞出他的嘴，缠到他身上，让他无法动弹。
身后音量加大的女声居然轻易地破了层层黑线，绕过那些刺耳的曲调，弹到郝凡的耳膜上：“欸，孙老师您怎么跑体检中心来了？又来看你外甥了啦？”
孙医生的声音忽远忽近：“有点事找你们主任，顺便看看他，不知道那小子干得好不好。”
郝凡想要离开，却被那些黑线缠着，无法移动半步，杂乱的噪音渐渐混成嘶哑沉重的人声：“赶紧离开！”像一道圣旨，给了他勇气和力量推开孙医生，留下一句“谢谢你对不起我同事还在等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远。
留下话说到一半的孙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息：“这孩子，还想不想治病了！”
张乔看着郝凡落荒而逃的背影，皱紧眉头。身旁眼神从未离开过他的女医生关心地问道：“怎么了？同事？”
张乔想着刚刚孙医生的话“你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死的！”“你要是不喜欢我朋友，我再给你介绍别的心理医生”，根本没听到女医生的问话。
女医生见他走神发愣，转头问孙医生：“刚刚那谁啊，您病人？”
孙医生摊手苦笑：“对啊，厌食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