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川一边回应着李穆然,一边想着,这样,之后几天,李穆然便不至于再盯他盯得那么紧了。
有些东西,他要在李穆然身边才能得到;有些事情,他要李穆然不在,才方便做。
22
在陆行川很小的时候,对于武林,对于陆家,对于江湖上人人觊觎的陆家剑法,他都没概念。他大概晓得父母武功都极高,却没有从小教他习武。
父亲教他读书习字,正心诚意,与人为善。可惜他一生与人为善,到大难临头剑光锋锐,惊艳,正直,到底死在围攻当中,护不住自己护不住家人。
陆行川的母亲是很好看的女人。外头正下着雨,整个陆家却浸在更猛烈的火里。她细细替自己化了妆,站在陆行川面前,好看得有些陌生。
“小川,从现在起我说的话,每一个字,你都记牢了。”很好看的女人轻轻抱陆行川在怀里,表情又是哀婉又是决绝。外面喊杀声震天,她便这么一字一句,将陆家剑法说与陆行川听。
“那贼人现在想必已经找到了我陆家的剑谱。但是你莫怕。从此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得陆家剑法真髓。有朝一日,你定能败他。”她最后一次抱了抱儿子,然后将人交给贴身的婢女,让人带着陆行川逃走。
“娘。”陆行川年纪还太小,对于生死、血仇、今生无缘再见这些事,都还懵懵懂懂。他只晓得伸出手去够,揪到一绺头发,触感凉得像初秋的流水,很快便从他手心抽走。
“娘。”他低下声音,又叫了一遍。
“小川。”女人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告诉你的,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便是忘记,也没事。”眼泪簌簌的,顺着女人化得雪白的妆面留下来,“你要活下去。你,要活着。”
这是陆行川最后一次真正见他父母。这场面,日后他又在梦中屡屡温习。
母亲的小婢女拉着她跑了很久,终究还是被人追上。小婢女不会武功,心知凭自己是护不住陆行川了。这小姑娘原本总爱笑,如今脸上混着眼泪、雨水、血水,丑得不行。她抱起陆行川,将人整个埋进路边田埂上的烂草垛里。腐烂的气味混着散得很远的血腥气,绵密地钻进陆行川的口鼻。他拉了拉那小婢女,想将人拉进来一起躲着。
“少爷,别说话。千万、千万别说话。”小婢女一边说一边将脸上脏污抹去,摆出个谄媚的笑,向追上来的那群人迎上去。
“陆家早不行了,”她面向领头那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那人手上,拿着陆行川父亲的佩剑。“求英雄,也给小女子一条出路吧。”她拿身子挡着陆行川藏身的草垛,心里怕得打抖,仍一步步靠近那中年人。
中年人似是很嫌恶地推开她,“我当找着什么人,原只是个背主的奴才。也罢,便拿你血,喂我宝剑。”他话音未落,小婢女人头已经落地。而他身边人,一面连声夸赞着,一面将那脏污的人头踢远。
腐朽的味道,烧焦的味道,流血的味道,这些味道全离陆行川远去了。他躲在烂草垛里,觉得自己便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一个存在。小婢女的头颅滚到她面前。她死不瞑目,眼睛瞪得大而圆,一整夜,与陆行川对视。
到徐正找到陆行川的时候,他一度怀疑这孩子经受的刺激过大,已经被吓傻了。他陪着陆行川安葬了陆家上下,再将陆家宅子的残留烧了个彻底,才听这小孩对自己说第一句话。
“师父。”他目光定定看着徐正,一个自说自话的称呼,徐正却觉得自己已经背上了某种责任。
干净的火光映衬下,陆行川神色平静。从这孩子几乎纯黑的眼睛里,徐正什么也看不出来——悲痛、仇恨、恐惧,什么也看不见。
相处时间越久,徐正渐渐不希望弟子为复仇搭上性命。若此事牵扯的只是陆家和武林盟,为往日恩情,为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不舍,徐正便是自己豁出命去,也要为陆家讨回公道的。
但武林中人,年资够,渠道通达的,哪个不知道是沈天忘动的手,是沈天忘得了陆家剑法?偏偏无人举那大义名头。不过为,当年事,在陆家身上分一杯羹的,远不止一个沈天忘,而如今的武林盟,也实在已经壮大到相当地步。
便是搭上自己性命,搭上整个凝碧宫,又如何同大半武林作对?
但徐正始终也不敢挑明了劝阻陆行川,为当初那个眼神。
陆行川这个弟子绝对足够优秀,够刻苦够沉稳够冷静。便是幼时经历那样的大祸,也未曾露出疯狂姿态。
而是,经过了足够清醒的思考后,做最疯狂的决定。
23
陆行川已经很久想起陆家灭族那一晚了。便是在梦里,他也能安安静静,只看着。同样的刺激,经受太多次便麻木。如今他再看梦里污浊的火海,母亲满是眼泪的脸,小婢女沾了泥的头颅,竟生不出更多的感怀来。
他该伤心的,该愤怒,该有些正常人会有的感情波动。可他没有。有时候陆行川庆幸自己没有这些感怀,方便他为着自己的目的努力。有时候陆行川也疑惑——他连愤怒都感受不到,复仇为什么?
他永远晓得自己该做什么,责任有哪些。但责任达成后,他便不剩什么,自己的,想做的事情的。世事于他无悲无喜,无意趣。
他不晓得死是怎样的。但委实说活并不是一个十分有吸引力的选项。
“想什么呢行川?”李穆然扳过陆行川的肩膀,照着脸亲了好几下,“你好久没和我说话没走过来抱抱我啦。”他其实有点怕陆行川沉默不语的样子。面对他的时候,陆行川的表情总是生动的。便是先前陆行川生他气,再是冷淡的不屑的表情,也是鲜活的。
但李穆然已经发现好几次了,在不望向他的时候,陆行川的脸上时常一片空白,也不像是在想心事,也不好用平静这样程度的词语去形容。
就是,仿佛身体好好的在那里,也不特别显出什么悲伤的情绪,却只能叫李穆然感到——这人离他很远,太远了。
“你没想走吧?你不会再离开的,对不对?”他见陆行川被逗得笑了,便又有胆子去讨甜话,讨承诺。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陆行川笑着执起李穆然的手,拉到眼前细细端详,“我方才在想,我曾听闻李少侠的剑术造诣极高,同辈中无有敌手。我还未见过呢。”
李穆然听心上人这样说,又是臊得慌,又有点小骄傲。他一手拉着陆行川,一手拿起自己的佩剑,拉着人便往外走。
“行川你要看么你要看么?”他习武多年,这时候却像个愣头青一样想着表现出最帅气的一面给眼前人看。
他拔剑,先是很浮夸地挽了个剑花,忍不住看向陆行川的方向。便见陆行川遮着嘴,笑得双肩颤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定下心,认认真真将一套剑招演示出来。
李穆然初入沈天忘门下时原本练的不是剑。十年前沈天忘才告诉他,此前粗浅拳脚功夫,都是为练剑打的基础。果然他自习剑后,武功进境一日千里,如今说是同辈第一人,并非自夸。
待他一套剑招练完,陆行川走到他身后,左手搂着他的腰,右手直接覆在他握剑的手上。心上人浅浅的吐息近在咫尺,李穆然心脏狂跳,几乎拿不稳剑。
“第十三招,这里,”陆行川略用了点劲,剑尖斜向下,指着地上一片枯叶,“这样,才对。”
李穆然脑子早不清醒了,自然陆行川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扭过身子便想去吻陆行川,被人按住了,很是有些委屈地转而舔了舔陆行川的颈侧。
“狗崽子,你从前是不是说过,”陆行川任他将剑摔在地上。搂着怀中人,望着脚边剑,言语温柔几近深情,“等你师父出关,带我去见他?”
“……行川!”李穆然一时心尖酥麻,欣喜得疑心自己是在梦里。“说过的,我说过的!”
“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的!”他缠缠绵绵地看着陆行川。此时他甚至不需要更亲密的接触给自己安全感,只是看着,只要看着。
陆行川的眼神深邃,眼底的情绪浓重得李穆然辨不分明。
那必定是爱意,除此之外,李穆然再想不到其他。
第8章 24~26
24
事情尘埃落定只在倏忽之间。庄秋月拖着一身伤退到李穆然和陆行川面前的,武林盟最外层的防御布置几乎全被攻破了。
“师哥!这群人像是知道我们的人手安排一样,直往薄弱处攻来。我怀疑盟里有……”“内鬼”两个字在她嘴里滚过一圈,又被咽了下去。
李穆然面色晦暗不明,似乎对武林盟正遭受的攻击,对庄秋月的话,都毫无反应。而陆行川——陆行川!
陆行川站在一边,最好的日光透过窗户铺在他脚边,衬得他整个人安静光辉,纤尘不染。而他手里,正把玩着李穆然的佩剑。他动作稚拙,如未曾习剑的幼童。剑锋无锐气,眼底无杀意。
“师哥……行川?现在怎么办你们说话呀!”
“你说的……只要你现在否认我便相信,我总是相信的。行川,你方才是开玩笑的对不对?你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李穆然似乎分毫没察觉到庄秋月的焦急,只想向陆行川要一个答案——再要一个答案。
“武林盟内外守备,我日日在你身边,看的记的,便是这些。也确实是我向八大派泄露。事已至此我自然无可解释。”陆行川仍细细端详着手中剑,将剑锋用目光一寸寸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