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凝碧宫后,徐泽见过老爹没多久便开溜,舒舒服服回自己房间——陆行川的房间,窝着了。而陆行川留在徐正身边,交代过离开凝碧宫后的经历,让徐正考校过武功后,便面对徐正,直挺挺地便要跪下。
徐正又惊又楞,自然是不会叫宝贝徒弟跪,赶紧伸手把人拉住。“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对不起师父。”陆行川不等徐正回应,继续道,“我勾引徐泽,让他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的用词已经够鄙薄自己了,但他却像是还嫌不够一样,继续朝自己身上大包大揽,“我觊觎凝碧宫势力,心知徐泽终有一天会继承凝碧宫。为复仇,我手段用尽,想着会有一天需要利用他,利用凝碧宫。”
“如今大仇得报,他没有用了。”陆行川挣开了徐正仍扶着他的手,退后一步,声音稳定,微凉,如他本人。“我来向师父请罪,请师父逐我出凝碧宫,也请师父,叫徐泽再不要来找我。”
“若师父要罚,无论怎样的惩罚,陆行川甘愿领受。”
陆行川始终正视徐正,却见徐正先是愣怔,然后大笑起来,却像是丝毫没有愤怒。
“小川啊……”他停下笑,忽然又是苦恼又是疼惜地按着陆行川地肩膀,“阿泽那小子,缠得你烦了吧?”
“……师父这是在说什么?我说了……”
“他缠得你烦到,宁愿这样自污,也要摆脱他,摆脱凝碧宫。”
“小川,阿泽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你跟在我身边十年,我难道就不了解你为人?你的谎话,也编得太不像样了。”
早在三年前,徐泽便向徐正坦白了自己对陆行川对心意。徐正自然是将自己儿子狠狠打了一顿,却从此没太在意这件事。
他本人行事便一向无甚顾忌。徐泽虽是他疼爱的儿子,却也早到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年纪了。他原本想着无论陆行川有意无意,这都该是由徐泽自己去努力的事情了。
但他没想到今日陆行川会到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川,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傻儿子的,便也如何对他。你知道我不屑说什么虚的。我说不必顾忌我,就是真的不必顾忌我。”徐正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心思就是太重。你是不是想着,阿泽是我儿子,他心悦你,你便对不起我了?”
“师父……”陆行川低下头,不知该作何辩白。
“这七弯八绕的,也只有你会这样想。”徐正很想嘲笑自己这个傻徒弟,却也心疼他小小年纪,想什么都比旁人多绕三层,错事坏事,全自己背起来了。
“小川我只问你,若不顾忌我,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没有打算。世上人、事虽多,却只是拘我,阻我,拦我。十年前的事是我活这十年的理由。如今事情已经了结。”
“我没有打算。”他重复了一遍。
世上有趣之人想来还是多的,也多得是新鲜的,他未见识过,未了结过的事。能不能全见识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陆行川不很确定。
“小川……”这一番话直接把徐正吓住了。“小川我刚才是说你没任何事对不起我,但你要是敢,你要是敢……”
“我没想寻死啊,师父。”陆行川苦笑,“我自然不想死的,但活着该做什么,我此前没想过,现在,不确定。”
“既如此,”徐正咬了咬牙,心知自己做得并不妥当,但他实在也想不到更妥当的做法了。“这件事便暂且由我做主了。”
“阿泽那个傻小子,我交给你了。”
他既私心盼着徐泽或许能如愿以偿,又多少寄望于徐泽确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中意陆行川,或许便能,叫这一片空茫的少年人,染上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人间颜色。
第11章 33~35
33
“阿泽那个傻小子,我交给你了。”
“这是师父的命令,还是馈赠?”陆行川微微皱眉,这一点轻微的波澜,叫他如画眉目,显出几分刺人的骄矜。
“是我的希望。”徐正看着陆行川这样子,却反而有些放心,“我的徒弟,我的儿子,我盼你们好。”
“我知道。”陆行川缓缓舒展开眉目,斟酌着词句,“但我不愿接受。我与徐泽,无论有朝一日,会不会有谁留在谁身边,都会是我希望如此,而不是听从师父的希望。”他恭恭敬敬地朝徐正行弟子礼,却连躬下的脊背都透露他的傲岸。
他本可以在徐正面前收敛一些,真正地,恭敬一些。但若连在恩师面前都不敢卸下全副作态,世上也不剩什么人,能容得他坦诚相待了。
“你这个……傻徒弟。”徐正沉默许久,还是笑出来,把人扶起来揽在怀里,“算了算了,你们小辈的事情,腻腻歪歪我原本就懒得管。只是小川你要记住,
陆家虽已不在,却还有我,我是一直,拿你当家里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徐正揪着傻徒弟的衣领,斗鸡眼看着这小孩,“我说的是你惹事儿了有我给你兜着;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报我的名头,我给你撑腰;任何事儿扛不住了,往我身边逃。丁点儿年纪小屁孩,别想着什么事儿都一肩抗!”
徐正在江湖多少年,陆行川此前一番作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他何尝不知道。这次陆行川在他面前一番话,除了撇清同徐泽的关系,恐怕也存了从此再不牵扯凝碧宫的心思。
这傻徒弟好事坏事尽管做,徐正可以不管。但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孩敢跟他见外,他不乐意。
“听懂了没?”他抬手敲了敲陆行川的脑门。
“知道了。”陆行川局促地撇开脸,抿着嘴犹疑了一会儿,才清清爽爽回道,“谢谢师父!”
“谢什么谢,好了,滚去休息。”徐正顿了顿,表面的严肃凶狠也撑不住了,软下口气,“在你做好今后的打算前,就安安心心留着。想不好也没事,慢慢想。”
在陆行川至今为止的大半时光里,是徐正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又不同于儿时那个高大遥远的背影。
生身父母将性格的底色,坚忍、底线、责任交托给他。这些东西支撑着陆行川前行至今,并将继续支撑他走下去。
而徐正,徐正一言一行,言行之外,都在告诉他,大可暂且放下,大可倚靠。
陆行川不敢确认这份允诺,他有没有资格去兑现,但他感激,他喜欢。
“谢谢,师父。”
34
在徐泽拖着鼻涕抱着衣裳被褥挤上陆行川的床之间,陆行川在凝碧宫的房间一尘不染,空旷得不像有人常住。
随着徐泽的进驻,房间里就多了许多他的个人物品。从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到各处搜集到的刀剑,凝碧宫的少主人很乐于向陆行川显摆自己的一切心爱之物。
与徐泽同住之前,陆行川的每一幅字,无论写废了没有,都是写完就扔的。但徐泽就看得很是舍不得,陆行川前脚扔下,他后脚又帮人收起来了。到现在徐泽手里,便有完整的,陆行川这些年字迹变化的脉络。
陆行川本人,并不是很能理解徐泽这种囤积旧物的习癖。但对此倒也谈不上好恶。顺其自然之下,他原本空空旷旷的房间,不止多出一个人,也多出几分难得的人气。
从徐正处离开,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徐泽已经抱着一角被子睡着了。他同陆行川不一样,一向入睡快,睡得深,少梦。陆行川很是习惯地将那一角被子扯走,徐泽也只是翻滚了半圈,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不很讲究地替人把被子盖好,陆行川自己也侧身躺下。睡眠于他并不美好,但陆行川许久不畏惧睡眠了。
现在他有些畏惧。
半睡半醒间熟悉的梦境便开始在他面前铺开。孤身抗敌的父亲,落泪的母亲,人头落地的小婢女,雨中血,血里火,全是他看熟了的东西。
陆行川站在一边,既投入,也游离。他清楚发生过的事情,也清楚即将发生的事情。
本该如此的,但陆行川胸口闷痛,手脚冰凉。他害怕。某个确实该应验的预感,叫他害怕。
天忽的放晴,梦里雨中血,血里火,全变得浅浅淡淡。陆行川站在一边,没法走近一步。他看见小婢女好好的站着,面目干净,冲他傻笑;看到母亲卸去艳丽极了的妆容,止住眼泪;看到父亲收剑,转身走向他。
一切都这样好,陆行川仍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晓得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小川,你保重。”
“嗯,我保重。”
那些干净的温暖的人影缓缓地,消失在陆行川的视野里。他大仇已报了,生者当中几无他挂心的;逝者,也不会再入他梦了。
“知道了,我保重,我保重。”
“行川?行川!行川你醒醒!”
“徐……泽?怎么了?”陆行川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觉得头疼,视野模糊,身遭琐碎嘈杂。比旁的情绪更快被他清晰地感知到的,是烦躁。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啊,你内息怎么这么乱?”这时候徐泽也顾不上胆怯,抚着陆行川的后背便要替人调息。
“我的内息?”陆行川稍稍静下心来感知,才觉得心口剧痛,强忍了几番忍不下去,到底躬下腰,呕出血来。
一口血吐完,陆行川斜倚在徐泽身上,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不疼的。徐泽早吓得眼眶也红了,手也抖着,恨不得全副内里都用来替陆行川调息。他一边梳理着心上人混乱的内息,一边低声不住问着,“到底怎么了,行川,行川你哪里疼,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