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是下午,报道处人来人往,他们站在树荫下,有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到谢许浅色的眼睛里,漂亮温柔得不像话。
关卿鼻头酸涩极了。
谢许也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总之,撑住啊,我还等你帮我作弊呢。”
关卿:“……好。”
谢许又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个账号,说如果有事找他,去加这个账号的好友,便走了。
入学后关卿多次想找谢许,却发现对方真的是个大忙人。他想着,先打工攒钱还了,不久之后,反倒是警察局给他打电话——坑他钱的黑车司机被抓,钱退了回来。
那警察还感慨,要不是有大人物在上面提到过,这种黑车骗钱的小案子怎么有可能破。
关卿又想起了谢许。
想起那时蝉鸣声里,那个他一生所见、最温柔的笑容。
关卿对舍友,低声下气道:“你们的郊游,加我一个可不可以?”
那三人吃了一惊,很快又吃吃笑了起来,说:“怎么?关大学霸又有空了?”
关卿头埋得很低,点点头。
其中一人对他搓了搓拇指和食指:“突然带一个大家都不怎么熟的人玩儿,也不容易呢。表示表示?”
关卿真不想抬头,看见那么丑陋黑暗的笑容。他脑子里可是装着那样一个笑容,怎么能被这些污|秽弄脏。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这群人是污泥。
他关卿,充其量也就是被污泥压着的、渐渐垮掉的一小搓杂草罢了。
只是他这株杂草,见过太阳。
.
“你们的郊游,加我一个可不可以?”
“怎么?关大学霸又有空了?”
“突然带一个大家都不怎么熟的人玩儿,也不容易呢。表示表示?”
关卿手中的书页捏的变形,低着头,说:“抱歉,我没有钱。”
母亲前几天发烧引发了肺炎,在那边请人照顾要钱、住院和医药都要钱——母亲生病,他无法赶回去,已经足够不孝,又怎么能把这部分钱挪出来用于一己之私。打工已经到极限了,如果再多打一份工,不仅学习,他身体都快要熬不住了。
“没钱啊。”
那三个人似乎很失望,他们凑在一起嘀咕一会儿,其中一个人走出来:
“你不是在写那个论文嘛,很可能获奖的那个。”
关卿冷着脸,迟疑一下,点点头。
他一下子就听出他们话里的意思——一个论文获奖的奖金,比关卿钱包里的可多多了。而且论文获奖,不仅仅是钱,更是为学校争光、申请奖学金的巨大筹码,乃至保研、出国推荐的一大亮点。
关卿一点都不想,但是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他挣扎了一番,最终妥协了,说:“加你们的名字可以,可是主创要写我。”
主创是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面的人就是来蹭奖金的。…
为了这篇论文,他晚上十一点打完工回来,还要熬夜查资料、找数据到凌晨三点,第二天七点就起床上课。
那个人显然也不是傻子,他看着关卿,好像他很奇怪似的:“我是说,加上我的,然后去掉你的名字。”
“想都别想。”关卿顿时觉得很荒谬,他都要气笑了。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我记得你一开始没兴趣……后来,哦,对了,我们一提到谢许、你就说想去了。”
他们三个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你不是喜欢谢许吧?啧啧啧,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连癞□□都比不上。”
关卿浑身一抖。
“你说是不是?你就是个beta,又穷,还不漂亮,性格这么孤僻。谢许怕是看见你都会嫌恶心吧。”
关卿脸色苍白,声音发着抖:“闭嘴。”
“你说什么?”那人不可思议,关卿竟然敢顶嘴——他仗着家里有关系,在宿舍里横行霸道好久了,甚至把洗脚水倒在关卿床上,关卿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下。
他说:“我说错了吗?你就是又恶心又贱,倒贴谢许人家都不要你。”
关卿满脸阴霾:“你别狗仗人势了。”
“我是狗??”那人一副嫉妒的嘴脸,狠狠地把关卿往后推了一把,“我看那谢许才是狗吧,发||情的公||狗,又贱又蠢,一天天——”
大脑里轰地一声,关卿彻底炸了。
他提起拳头,对着那个人的脸砸了下去。
那人惊怒,另两人立刻围上来扯着关卿大。关卿却疯了似的,只揪着那一个人打,把他打得鼻血直流,甚至已经晕过去了。
突然寝室门被人推开。
系主任笑着:“校长,您看,我侄子他就住这儿,他们宿舍呀氛围特别……”
待看清了室内景象,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关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周围两个人原本在踹他,此时吓得在旁边缩起来。而系主任的侄子正被关卿扯着领子,一拳又一拳地揍。
校长又惊又怒,指着关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关卿,你经常缺课,又违反学校规定在外打工,且一周超过八小时。
“这次你又带头挑衅闹事,打伤同学……
“唉,我也不想的。”系主任面上却全无惋惜神色,“你回去收拾一下宿舍里的东西,尽早走吧。”
关卿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没说话。
“差不多了,你走吧。”系主任挥挥手。
关卿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握成拳。
系主任奇怪地回头:“怎么了?走啊。”
关卿听见自己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能、能不能……
“我有一篇论文,匿名发给国外的一个教授看过,他很赞赏。我这个论文去参赛一定会拿第一名。
“署……你侄子的名。
“别开除,就……留校察看,求求你。”
关卿站起来,对系主任深深弯下腰。
系主任闻言,笑了笑:
“你在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这么值钱?”
他伸出手,比了个数:“一篇论文,再加上这个数。给你留校察看。”
从办公室走出来时,阴云密布,雷声阵阵,而就在他踏出屋檐的一刹那,暴雨骤临。
关卿抖着手,手机上是他正在搜索的页面‘M市高||利||贷’。下楼梯时,他没注意,一脚踏空。
他跌落在雨中、泥泞里。周围人都进屋子里躲雨,而他自己在漫天的雨声喧嚷中,终于,无所顾忌地——
哭了起来。
他明明只有十八岁,却已经被这个世界的雨水摧折到奄奄一息。他生来就是杂草,只配在风雨里,看着别人站在温室里、玻璃窗后面,半是好奇半是厌恶地看向他。
而他连嫉妒都不敢。
压在头顶上的淤泥渐渐渗透下来了,他自己,也在变脏。
.
一把伞遮在他头顶,关卿抬头,看见谢许皱着眉,伸手把他拽起来。
“怎么了?没带伞,走路上摔倒了?”
伞不大,谢许丝毫不介意关卿浑身脏兮兮的,揽着他的肩,不让他淋到雨。
雨势过大,有伞也跟没有差不多。谢许快步带着关卿走到一个屋檐下,见关卿整个人都在颤抖,以为他是冷得,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关卿头埋得很低。刚刚哭的到现在还没收住,要是抬头,谢许一定看得到他红肿的眼睛。
“等等啊,这雨不知道下多久,要是五分钟还没停,咱俩就冲出去。”已经十一月末尾了,谢许穿这件T恤,打了个喷嚏。
“你穿着吧,我不冷。”关卿的声音很低,也很轻。
他真的不冷。
在看到谢许的那一秒,整个人开始回暖,从冰天雪地,进入了阴雨潮湿、但仍有太阳的现世。而且,谢许还记得他。
谢许摇摇头,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突然问:“你上周的郊游……为什么没来啊?”
他问过关卿他们班长,他们班长说会邀请关卿来——关卿老是打工,他作为班长,想带他融入集体。
但是后来再问时,他们班长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要不是他自己去打听……
关卿想起,距离打架事件已经过去两周了。学校不想张扬,一切都低调处理。谢许又不跟他同系,不知道也正常。
“我打工。”关卿闷闷道。
他有点紧张,掌心有点冒汗。
但是那一刹那,压在心里的担子轻了,看着谢许,他豁然开朗。
不读就不读吧,大不了回家一边打工一边复读再考,高|利|贷是绝对不能碰的。沾上了那东西,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关卿抬起头,对谢许笑了笑:“我下次去,这次真的打工时间没调开。
“对了,上次的事情谢谢你。”他说的是学费,钱找回来后,他立刻还给了谢许。但是如果当时没有谢许的垫付,他早就失去了这个学籍。
虽然现在他也快读不了了。
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他遇见了谢许。
谢许怔住。
他深深地看着关卿,一言不发。
关卿的那个表情,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很脆弱、一触即碎,但又有种矛盾的韧性和倔强,像是在暴风雨里牢牢扎根的一小朵向日葵,你总感觉下一阵风就能把它刮倒,但它却能在每次低头后,再次慢慢地直起腰来,面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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