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遇君!”
孟先生伸手要夺我的本子,我弓着腰往怀里藏,他的手从后面伸到我校服里掏,刚刚摸到一角,背后一声断喝:“你们俩在干什么!”
我俩吓得一分为二,一转头,班主任逆风叉腰,威风凛凛地立在楼梯口,面黑如锅。
自打那天起,我就彻底被班主任打入冷宫,挥泪告别了学习委员。
这笔账当然全记在了罪魁祸首孟潜声头上。
班主任辣手摧花,高三生活惨无人道,临近年底,老师们个个都急成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只有地理老师老肖一如既往地悠哉悠哉,还给我们点评学校外面哪家水果铺的水果卖得更新鲜。有天晚自习,老肖刚讲完一道天文题,突发奇想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学校综合楼顶有个天文台?”
这话好比一点水星掉在油锅里,炸得全班骚动。女生们使出浑身解数跟老肖撒娇,男生们也娇滴滴地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肯上晚自习,要去天文台看星星。耿直的老肖受宠若惊,不知道他的学生们什么时候对人造星星也这么感兴趣,毕竟年久失修的破天文台只有模拟星空的机器,并不是真有天文望远镜。
老肖明显也想偷懒,假模假样地抗争了半分钟,半推半就地带我们去了。
老肖去找收发室的大叔拿钥匙开门,我们全班五十个人就傻站在灰漆大块大块剥落的木门前吹冷风,女孩子们系着大围巾挤挤挨挨地瑟缩成一团,远处射灯撇下一线暗淡的光亮,衬得我们几个高出一头的男生越发像鸡场里呆头愣脑的老母鸡,翅下夹着一大串毛茸茸娇滴滴的小鸡仔儿。
唐宇才的男人雄风荡然无存,正蹲在女生们背后的地上,拿她们挡风,两只手互相抄在袖管里规律地哆嗦;我由衷体会到什么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北风越吹越起劲,我的发际线在这攻势下几乎溃不成军,于是悄无声息地摸到孟先生身边,把手揣进他校服兜里。他口袋里半冷半热,被我冻得一缩:
“拿出去!冷死了。”
“不。”我干脆逮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说替我暖暖。”
“放肚子上才能暖。”他的手指迅速跟着冷下来,却还是没挣开。
我觉得言之有理,便把另一只手从他校服下面伸进去,他差点跳起来,转身险些把我摔个跟头:“你干嘛!”
他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望穿秋水,老肖终于叼着烟,盘着大方步,手提一大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回来了。推开门,按亮了灯,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天文台,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屋子。加上屋子是圆形,视觉上看起来更加逼仄,类似电影院座位的塑料连椅弯成弧形,满得要挤出眼眶,靠近门口的角上站着一张普通讲台三分之二大小的小讲台。只有屋顶新奇些,穹顶式的,深深凹进去,仿佛哮喘病人终于喘出了一口气,不至于憋死。
老肖把人赶到座位上坐定,吵闹间,孟先生趁机把我拽到最后一排的边上坐下。大家屁股还没焐热,闹哄哄里老肖说了句“我关灯了”,也不等反应,伸手“啪”按灭了灯。
屋子里顿时响起惊呼声和兴奋的说话声,因为实在太黑了。我把手抬起来一看,真个伸手不见五指。
“不要吵,不要吵,叫得我耳朵疼。”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老肖慢条斯理的声音才慢慢清楚了:“等一会儿就能看见。”
即使看不见,我也感觉到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空空的穹顶。
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往左一侧,左手摸到了孟先生的校服,凭感觉凑近一些,估计自己的嘴在他耳朵附近,问:“你看见了么?”
“那里。”
孟先生大约下意识指了一下,反应过来我看不见,随即补充道:“你右边有一颗。”
话音刚落,我右边的黑暗里,朦朦胧胧地现出了一点灰白,我眨了眨眼,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变亮了。”孟先生又说。
那点光亮在我眼里没有立刻明亮,但每眨一次眼,穹顶上的亮点就仿佛多了一星,仿佛只是两个呼吸间的功夫,头顶上已经是点点微光,碎珠杂星。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喜的叹声。
老肖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看到了?你们现在看你们正前方那颗最大最亮的,那就是北极星……”
那边是猎户座,再那边是大犬座,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
这种感觉很奇妙。
你除了星星什么都看不见,不论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是自己的手,一切都陷在永夜的虚无里,只剩下一双同样深黑的眼睛。大小不均的星团一会儿近得垂在眉心,一眨眼又远嵌天际,如同不规则的珍珠帘,风一吹就凉冰冰地贴到脸上,风过去就跟着送走。世界成了个纤尘不染的黑色笼子,囚着一笼的星星。
老肖慢悠悠地说起星座,我摸到孟先生棱角分明的手肘,轻轻一搡:“听见没,你的摩羯座在那儿。”
他笑了笑,说你还不是。
很多年后,我也看到过真正的星空和银河,却都远远及不上这天的星星。真正的星星高得遥不可及,然而拼死挣出的光芒偏偏那样瘦渺,稍不经意,就被其余光怪陆离的光亮漫不经心地掩了过去。
真的星星远不及这晚的星星来得真。
脖子仰得发酸,我垂下脑袋活动活动,孟先生忽然说:“你看——”
温热的气息吹拂到脸上,心脏直接蹦进了脑子里,哐哐咚咚地撞得耳骨又麻又痒,孟先生说的什么内容我全然没有听见。空气里浮动着女孩子们头发擦过外套和围巾的窸窸窣窣的细响,与交头接耳的气音混在一处,仿佛摩擦出了电光。
——该是星光吧?然而在我的余光里,它们都只是银灰的齑粉。
冰凉的校服外套上面是一段微微刺手的毛料,然后我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你干嘛?”
柔软的汗毛匍匐成鲜嫩的倒刺,刮得心脏起毛,我来回抚摸了两下,突然贴上去,孟先生不自觉转头,我往上一蹭,正好磕到温软的皮肉上。
我估计应该没有撞疼,但手指下孟先生的侧脸肌肉明显绷紧了。我想了想,又在刚才那个地方亲了一口。这回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吻了,但我还是没尝出是什么部位,刚想上手仔细摸摸,就被孟先生不客气地按住了。
“这是哪儿?”
我对着大概是他耳朵的方向,小声问他。孟先生似乎往后躲了躲,然后一只手落到我脸上,从我的鼻梁正中摸到了右眼,右颧骨,最后停在了颧骨靠近眼睛下面的地方,确认地点了点。
“这里。”
头顶上星空变换,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里:“你是准备啃掉我一块肉吗?”
“放屁。”我大感颜面扫地,耳朵尖跟着烧成火炭,不服气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再来。”
孟先生扶着我的半边脸,似乎在确认位置。温风扑到脸上,我感到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哇——”
几十张嘴同时喊出声,吓得我猛地一偏,孟先生的手同时消失,软润的一点火星溅到了唇角。
穹顶上星光大盛,隐隐约约照出了眼前几十条铅灰的人影。我有点睁不开眼,伸手在眼前挡了一挡,孟先生在耳边笑道:“吓我一跳。”
我一偏头,只看到鼻梁模糊的轮廓和两汪星水,不待看清,亮光一下子消失,顿时重新堕入更加纯粹的黑暗中。
屋子门窗紧闭,闷出了让人窒息的暖意,我胡乱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他的手,手心里藏着几条湿润的掌纹。我把那半条手臂拉进自己怀里:“叫你干坏事。”
他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笑,却不说话了。
老肖说结束的时候,大家还意犹未尽,但一听提前放学,又兴奋地清醒过来,不等老肖开灯,都纷纷站起身来。我坐在最边上,不好挡着里面的人出来,于是先站起来,腾出位置。老肖懒洋洋地说:“不要急,不要急,等我开灯再走。”却没人理他,屋子里嗡嗡地闹着,大家都往门口走。
我跟着走了两步,孟先生一直立在我身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往回挣脱,我存心想逗他,于是紧握不放,趁着四周都在说话,凑到他耳边说:“你亲我一下。”
他更加使劲抽手,甚至推了我一把。我正要再说些过分的话挑衅他,“啪”的一声,老肖按亮了日光灯。
屋子里立刻光辉万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拿手挡住眼睛。我低头缓了缓,等到适应了光线,抬头往旁边一看,正对上关庭一张见鬼似的小脸,胳膊直勾勾伸到面前,还被我的手牢牢抓在怀里。
孟先生立在关庭背后,刚好和我四目相对。
我呆立当场,正如偷瓜偷到一半被钢叉叉个正着的猹,没来得及咽下的瓜瓤还含在嘴里。关庭狠狠一巴掌打在我那只寡廉鲜耻的孽爪上,瞪得眼圆如珠,好似青面獠牙的分海夜叉。
“滚!”
作者有话说:
天文台看人造星星是我高中的事,只不过我记得当时设备老化所以星空缺了一块来着,而且也没有什么羞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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